温盏轻微地失了一下聪。

    就那么短短几秒,  场内迅速陷入混乱,有人通过打破的玻璃窗,往场内投掷了烟雾弹状的东西。

    尖叫声与骚乱四起。

    然后,  她的手机讯号跟着断了。

    出国之前担心发生意外,温盏特地开通了国际长途。

    wifi果然不靠谱,  现在看来,附近信号塔也未必可靠。

    给商行舟打了两个电话,无法拨通,  她果断放弃。

    黄斯愉的尖叫声冲击耳膜,  她手边没有别的东西,  只能死死拽住温盏胳膊:“啊啊啊温盏!温盏!这什么东西!我靠就说今天不该来的,  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呜呜呜呜哇!”

    那声枪响之后,后续没有再听见别的声响。

    只是场内很混乱,  到处是各种语言的咒骂声,  电话打不通就没法向大使馆求救,  广播好像也中断了,  只剩巨大的嗡嗡杂音。

    温盏努力冷静,  拽着她蹲到座位下,看着她眼睛:“政变,  如果我们遇到的不是雇佣军或者反政府分子,那就是示威者暴乱。”

    示威者已经是最温柔最理想的遭遇了,  她想,  “你安静点儿,手机电脑有信号吗?”

    黄斯愉眼泪汪汪,  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看眼屏幕,摇头。

    俩男生跟着她们蹲下,温盏观察四周,  场内原本有四个出口,封闭了两个,大家都在向前面唯二两个大门的方向逃窜:

    “如果我们遇到的是示威者,那现在场内是安全的;如果不是,那——”

    她话没说完,一阵机关枪的扫射声。

    温盏心一下子凉了大半。

    那估计是跑不了。

    她想。

    骚动的人群如同流水,果然慢慢静默下来。

    进来的是两个打赤膊的东方男人,一前一后,眼窝很深。

    黑洞洞的枪口抵着一位正举起双手慢慢后退的白人工程师,将他向后逼退。

    然后一步步走进来。

    捡起掉在地上的话筒,拍拍。

    场内广播电流发出“滋滋”轻响,一段英文从里面发出来。

    非常简短的一个单词:“蹲下。”

    温盏四个人维持原先的动作,没有动。

    黄斯愉脸色惨白,两手紧紧攥着温盏的手臂,指甲无意识地深陷进去。

    视线被座位挡着,几个人没有起身,都没敢往出口处的方向看。

    但空气里有血腥味。

    从事件发生开始,温盏一直觉得自己很清醒,就因为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才清醒。

    但就这一秒,她忽然迷糊了。

    脑子里浮现一个隐约的念头——

    希望商行舟下一秒就出现。

    但更希望,这么危险的地方,他还是别来了。

    -

    从这个国家的边境开车进来,北边小镇已经完全沦陷。

    道路上硝烟弥漫,满目疮痍,到处是四散的行人,被打碎的推车与受伤的平民。

    陶也跟商行舟确认路线:“目前滞留的华人不多,最北边的已经撤离了,剩下一波聚集在机场,另一波聚集在国会中心。附近信号塔被炸了,里面的人暂时都是失联状态,参会的中国人有十五个,从签到记录来看应该是都在场内。另外当地警方发回消息,反政府分子挟持了人质,是一位白人工程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诉求。维和部队和谈判专家正在赶过去,我们分两队人,最后去机场汇合。”

    商行舟一路没怎么说话,听完,点头:“狙击手已经就位了是吗?叫他先找个地方,等我们。”

    车上几个队员全副武装,枪支弹药,头盔挂具。

    彼此对了表,方向盘急转弯,窗外,弹片擦着玻璃飞过去。

    陶也低骂一声:“长不长眼睛啊怎么谁都打?等下,我草,他们拿的那是火铳吗?”

    商行舟撩起眼皮看了眼,不耐烦地收回。

    浑身上下,弥漫烦躁的气息。

    政变,史无前例的恐怖袭击,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示威者向政府建筑和公共设施投掷石块和烟雾弹,打碎政府办公室、大楼、财政部的玻璃。

    有组织有预谋。

    同一时间,市中心餐馆和音乐厅附近,发生一起接一起的枪击和爆炸事件。

    所有变故发生在一夕之间,让人猝不及防。

    陶也分神过来,问:“队长,为什么我感觉你今天,好像比平时紧张?”

    商行舟冷笑一声,目光移过来,漫不经心的。

    跟平时一样,嗓音微哑,尾音轻慢地上扬:“我紧张个屁,开你的车。”

    混乱的异国土地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白天,太阳刺得人眼睛发疼,几乎不能视物。

    透过后视镜,商行舟微皱着的眉头,一路上都没有松开。

    -

    时间像沙漏里流不完的沙子,每一秒都煎熬。

    会议中心一片死寂,厅内有四个人在巡逻,戴着面罩,非常魁梧。

    温盏抱膝坐在原地,垂眼,不去看他们的正脸。

    每一次他们从身边经过,黄斯愉的指甲都会无意识地陷得更深一点。

    温盏想,在场最煎熬的,可能还是那位白人工程师。

    她对时间很敏感,从事发到现在,大概过去了二十分钟。

    那位工程师被逼坐在椅子上,指着太阳穴的枪并没有放下,过去二十分钟里,他被逼唱了一遍她听不懂的赞歌,高呼了七声某个口号,她猜测跟宗教有关,但不知道是什么。

    谈判专家最先赶到,守在门口跟领头的人沟通,用的是当地语言。

    同行的男生夏庐忽然开口,小声:“好像是这工程师做了一个什么东西,侵犯了他们的信仰,他们非常生气,认为都是国家的错。”

    温盏惊奇:“你听得懂?”

    不等夏庐回应。

    领头人陡然暴怒,接连对门开了两枪,下一秒,黑色的空洞转过来,对准场内。

    温盏:“!”

    太过绝望,人群丧失了逃生动力,终于有人精神抵达崩溃的临界点,开始抽泣。

    温盏一颗心悬到嗓子口,微张着嘴,说不出任何话。

    这一秒钟无比漫长,好像跨过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

    “砰”一声响。

    金色的子弹穿过破碎的玻璃,势不可挡,冲破缓慢流动的空气,直直刺入领头人的太阳穴。

    炸开。

    一枪爆头,倒地。

    前后不过半秒。

    另一个方向,第二枪和第三枪紧贴着,场内反政府分子还没找到子弹来源,就又有两人应声倒下。

    温盏微怔,人群比她更先反应过来。

    沸腾的情绪翻涌如潮水,有人激动大喊:“ese!”

    她下意识地,跟着人群的目光,往窗外看。

    有高大的影子飞快跑过去。

    碎玻璃将阳光划成无数片,他手臂的袖子上,绣着红色的五星红旗。

    商行舟开完那一枪,迅速躲开。

    会议中心内部构造有些复杂,反而给他制造了掩蔽点。

    他跑过的地方,接二连三落下弹痕。

    “周垚琛。”商行舟贴墙,扶正耳机,“会议厅还有几个人?”

    周垚琛占据制高点:“五个。”

    “速战速决。”商行舟沉声,“他们有后手,下一批估计在路上,得赶在他们前头撤走。”

    周垚琛架好枪:“是。”

    场内短暂的骚动,这回大家学乖了,都没立刻跑。

    四个巡逻的反政府分子,被枪击三个,剩下一个掐着人质的脖子,骂骂咧咧提着枪跑了出去。

    子弹来自三个方向,不知道他是要去打谁。

    附近信号塔的信号稍恢复了点,不太好,立马有人磕磕绊绊地捡起手机,给大使馆和家人朋友打电话。

    一时间会议厅内全是嘈杂的哭声,黄斯愉慌慌张张转过来,问:“我们可以走了吧?”

    温盏苦笑:“这个情况,大概率租不到车去机场,说不定连港口都封闭了,跑哪去。”

    黄斯愉哭喊:“那怎么办!我不要待在这里!这里太可怕了呜呜呜,我以后都不要来这种地方了!”

    夏庐一直沉默着,忽然开口:“反政府分子不止刚刚巡逻的那四个,外面有接应,我刚刚听到他们在对话。但中国军人既然已经出现了,就不会把我们扔这儿不管。”

    这是他骨子里对国家的信任,和底气。

    中国军人……

    温盏手指不自觉地蜷缩。

    她很难对现代的战争和恐怖事件做想象,尽管父亲有时会提起,但总是跟她的现实隔着一段距离。

    所以她也从来没有问过商行舟,这些年在做什么,你去了哪,你受过伤吗?

    广播再一次传来滋滋的电流轻响。

    在座大多是各国教授和工程师,手无缚鸡之力的一群人,条件反射地,纷纷脸色一白,显然都想到刚刚的“蹲下”。

    会场重新陷入死寂,这次响起的,是一个年轻男生清澈的声音:

    “我们是中国空军,在场的中国人,请跟我走。”

    中文,清晰,铿锵有力。

    温盏认出,是陶也。

    人群中的东方面孔微怔,纷纷流泪,欢呼,互相拥抱。

    陶也持枪站在门口,跟另一个陌生男生一起,表情冷肃,作战服从头到脚,裤腿笔直地裹进军靴。

    人们分离出人群,自觉站到陶也一侧,另一个男生同当地警方,疏散剩下的人流。

    温盏抬头,目光跟陶也相撞,陶也明显狠狠一愣。

    他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温盏落后半步,跟在他身边:“来开会。”

    她早猜到,商行舟不会把她在这里的消息告诉队友,于任务无益,又容易横生枝节。

    但还是忍不住,说:“我刚刚好像看到你队长了,是我的幻觉吗?他跑得好快。”

    陶也正要开口,背后响起一声低沉的轻笑:“背地里夸我?”

    回头,阳光倾落。

    会议中心走廊的玻璃已经尽数碎裂,男人身形高大,蓝到逼近黑色的作战服,黑色军靴,器宇轩昂迈动长腿,持枪走过来。

    他头盔没摘,面颊露出来的皮肤沾了一点血,整个人气场逼人,野性十足。

    说不上来的压迫感与侵略性。

    温盏心一紧,陶也立马打手势:“可以撤离。”

    一分钟前,当地谈判专家跟挟持人质那位,再一次谈判破裂。

    商行舟趁他走神,一枪正中对方脑门中央,开出一个血洞。

    白人工程师泪流满面,挟持者直直倒下去,血溅到了商行舟脸上。

    商行舟从旁经过,身上弥漫清淡的气息,有点像血的味道,又让人觉得很冷。

    温盏屏住呼吸,他的目光居高临下落过来,嗓音很低:“上车。”

    温盏忍不住,边走边问:“他们……总共,有几个人?”

    “八个。”商行舟下意识答了,又拧眉,“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走。”

    “不对。”跟夏庐刚刚说的数字不一致。温盏脚下步伐没停,脑子顿了一下,咬唇,“应该还有一个人,不过……算了。”

    有几个人都不重要,离开要紧。

    商行舟却忽然反应过来,表情骤然冷下去,利索地给枪上膛,大喊:“陶也!趴下!”

    “砰”一声响,子弹出膛。

    陶也右手边十来米的地方,一个小男孩睁着眼,呆呆地,倒下去。

    陶也条件反射地匍匐,就那一秒,温盏听到滴答滴答的炸弹倒计时声。

    但倒计时并没有因为小男孩的死亡而停止。

    计时瞬间跳到三秒,商行舟脸色阴沉得可怕,来不及后撤,只来得及握住她的手,把她拖到自己身边:“温盏!”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毫不迟疑。

    仿佛跨越许多许多年的岁月,她以为的红墙下的第一眼,从来不是第一眼;他认识她、认定她,比她要早很多很多。

    他很早就想这样叫她。

    温盏失去意识之前,陷进商行舟的怀抱。

    他把她抱得好紧。

    短短一秒里,她脑海中闪过很多东西,想到,由于空降兵的稀缺性和高淘汰率,也因为特殊不可替代的作战模式,空降兵成为了最精锐的特种兵部队。

    有个很漂亮的说法,人们喜欢称他们为:

    “一把时刻准备插入敌人心脏的尖刀。”

    而那一天,商行舟最后做的动作,竟然是在开枪之后,爆炸之前。

    伸出手掌——

    捂住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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