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盏身形微顿,  只看一眼,收回视线。

    跟上司并肩往前走,迟千澈听完,  点头:“我了解了。”

    他还是那套说辞:“不着急,你慢慢弄,  明天出去走走。”

    急也没用,  温盏没接话,她本来也只是知会他一声,完成对上级的汇报。

    负责人跟指导员还没过来,  俩人在食堂门口等。

    迟千澈看到进出的士兵,倒是想到另一件事:“有点失策,当时不该只带你来。”

    “怎么?”

    “给你叫个姑娘,  一起什么的,你俩还能说说话。”这边军区也不是没女生,  但温盏对不熟的人都有点爱搭不理,  一天到头跟人说不上句话,  他看着憋得慌。

    温盏:“……那不用。”

    她喜欢一个人待着。

    “不过。”迟千澈停了下,  又想到,“你跟他们突击队那个队长,  倒是可以多走动一下,感觉他很照顾你。”

    温盏心头猛地一跳。

    他说:“你瞧那天,  送我们去镇上,他还特地给你买了喝的。走之前,有机会的话,我们也可以带点东西,去看看他儿子。”

    他儿子……

    温盏一瞬词穷:“行。”

    虽然很奇怪他一个北京人,工作也在北京,  怎么会把儿子养在西城。

    但是。

    他们说他有儿子,那就是有儿子吧……

    温盏百无聊赖,耳畔遥遥地,忽然传来一声喊:“快让让!”

    她下意识跟着抬头,发出声响的方向,远远从窜过来一个大大的黑影。

    跑得非常快,脱缰似的,绕开人群直冲着食堂门口而来。

    一条狗。

    一条,养在军队里,超级凶的那种,大狗。

    温盏:“?”

    脑子只停顿了零点零一秒,她立刻往迟千澈另一侧躲。

    但狗就跟认人似的,见她换方向,立马也跟着换了方向,还是往她这儿窜。

    不是,怎么冲她来?

    温盏脑袋上一连串问号,当机立断放开迟千澈,转身就跑。

    她没什么方向感,只能往有人的地方冲,想军队里总有人认识狗,能把它牵回去。

    但速度不如狗快,跑两步就感觉狗已经追上来了,温盏慌不择路。

    身后两道喊声,交织在一起:

    “温盏,它不咬人,你停下别动就好了!”是迟千澈。

    “黑背!别跑了!回来!”大概是训狗员。

    开什么玩笑?

    小时候温俨也骗她军队的狗不咬人,结果被狗撵上吭哧一口,她小腿缝了两针,现在仔细看还能看到疤。

    温盏完全不敢回头看,下一秒,帆布包忽然被用力咬住,死死地向后拉扯。

    ——啊啊啊它真的追上来了!

    她吓得差点哭出来,被猝不及防的重力赘住,混乱中不知撞到什么东西,身体不受控制猛地后倾。

    要绊倒的前一刻,一双手突然有力地撑住她。

    攥住她的手腕,拎小鸡似的将她往旁边拽。

    温盏没站稳,重心偏移,被他拽得脸侧过去,重重砸上他的胸口。

    淡蓝色军衬,温热的、铺天盖地的男人的气息,海盐后调,在鼻尖空气中荡漾开。

    “黑背。”

    头顶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清晰且有威压,气场压得人完全动弹不了。

    商行舟一只手拎着温盏,按住她,一只手打手势,皱眉朝着大狗低斥,“松口,蹲下!”

    大狗甩甩尾巴,恋恋不舍地松开嘴,慢吞吞坐地上。

    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仍停留在温盏的帆布包上,转啊转。

    空气中,短暂的静寂。

    温盏被商行舟一只手按在胸口,热气交织之间,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她嗅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很奇怪,忽然觉得非常委屈。

    “商行舟……”好一会儿,她缓慢呼吸着恢复语言能力,手掌落在他精廋的后腰。

    他没穿外套,军用皮带,衬衫扎在里面,她不敢抱太紧,仍然感受到近似荷尔蒙的,喷薄的男性热气。

    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她慢慢推他,“你放开我,我有点难受。”

    刚来西城那晚……在医院的时候。

    医生给她开药,就告诉她,这边海拔确实太高了,别跑步,尽量走慢点。

    但她又跑起来了。

    商行舟身形微顿,松开她的手,转而握住她的胳膊。

    怕她摔倒,他扶稳她,才撤掉自己这个身体支撑。

    “怎么。”他观察她的脸色,“喘不上气?”

    “……”温盏扶着他的手,刚刚眼前黑了一下,现在又感觉好点了,“没事,我不跑,就没事了。”

    迟千澈和训狗的小士兵迟迟赶到,小士兵把不情不愿的大狗拽回去,特别抱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没拉住,一个不留神它撒腿就跑了。肯定不会有下次了。”

    温盏脸色发白,冷静下来,迟迟想到:“等下,它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追我跑啊。”

    按理说,军犬被训练过,脱缰也不会死咬一个人不放的。

    除非这人身上有东西。

    她咬咬唇,低头翻帆布包。

    被狗咬了一口,背包外面留下一个尖尖牙的齿印痕迹,里头的耳机充电器和小平板倒都没受什么影响。

    她翻到底,翻出一袋拆口的牦牛肉干。

    大狗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斯哈斯哈。”

    小士兵:“……”

    他哭笑不得,踹它:“你怎么不把自个儿脑子也吃了算了。”

    温盏无奈,将牦牛肉干留给小士兵。

    跟着迟千澈和商行舟,一起往回食堂的方向走。

    路人全是士兵,素质比普通路人好得多,小小的闹剧结束后,就没人往这边多看。

    这让温盏精神稍微放松了点儿,她看商行舟的肩章,感觉他怎么也是个小领导。

    跟他们已经有儿子的小领导,公共场合抱在一块儿,不管什么原因……都有点奇怪。

    转过拐角,迟千澈问:“空军也养狗吗?”

    商行舟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言,声音低沉,轻“嗯”了声:“有时候跳伞也带着。”

    这就很新鲜,迟千澈好奇:“狗不恐高?”

    商行舟似笑非笑,撩起眼皮,意有所指似的,哑着嗓子说了句:“怕什么,我抱着呢。”

    温盏耳根蹭地红了。

    但是,等等。

    她有点纳闷。

    他是不是在骂她啊,骂她是狗?那她要不要骂回去?

    温盏一脸纠结,攥着帆布包带子,感觉指尖还停留商行舟腰间的热度,让她无所适从。

    他这个人,个子高,肩宽,体重不算轻,但腰是瘦的。

    不该长肉的地方是真的一点儿都没长,很多年前,她就见过他线条流畅的胸肌,以及腹肌。

    刚刚,脸又碰到了……

    温盏犯迷糊。

    迟千澈完全没听出别的意思,又问:“听说你们跳伞都从八百米的地方往下跳,这高度,狗遭得住吗?”

    商行舟目光落在温盏身上,看到她白皙的脖颈。

    出了太阳,西城仍然有些冷,她出门时扎了个丸子头,后脑勺看起来有点毛。

    商行舟无声地勾了下唇角:“不知道狗遭不遭得住。”

    反正。

    温盏冲过来的时候,他的视角里,只能看见:

    眼泪汪汪,大狗勾,好可怕,呜呜呜哇。

    他捏捏后颈,哑声感叹:“我是有点遭不住。”

    -

    回到原地,负责人和指导员已经等在食堂门口。

    他们这儿指导员姓唐,前几天没在,今天才出现。

    身姿板正,笔挺的军装。

    初初见到温盏,多问候了句:“你是温盏?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温盏点头:“挺好的。”

    他说:“那就好。等有机会,我去北京看望他。”

    温盏不觉得唐指导认识她,能一眼就认出她是温俨的女儿。

    估计是听负责人说了,才有这么一出。

    毕竟温盏没名没姓,但空军,没有人不认识温俨。

    食堂后厨热热闹闹,室内暖气四溢。

    包饺子这件事,温盏帮不上什么忙。

    她跟学生时代一样四体不勤,坐在旁边打下手。

    商行舟动作就很利落,唐指导夸他:“瞧瞧小商,什么都给媳妇儿弄好了,当他老婆多好啊,什么也不用管,放好碗筷倒点儿醋等着吃就行。”

    一群人打趣,商行舟跟着笑:“您别取笑我,我身边连个女的都没有,哪来的老婆。”

    唐指导叹息:“就是没有,我才着急。你努努力,别到最后你们队里就你被剩下了,小陶都要结婚了你知道么?”

    陶也有事没在,商行舟耸眉,手上动作没停,修长手指给饺子捏口封边:“真的假的,这么大事儿那小子不跟我说?”

    温盏安静偷听,心头一跳。

    商行舟没结婚?

    那他儿子……哪来的?

    商行舟没注意到这姑娘起起伏伏的想法,只听到唐指导在说:“小陶女朋友想明年结婚,但他婚期还没定。估计是没决定呢,所以就暂时没告诉你。也就是我前阵子问起来,他多说了一嘴,这才知道了。”

    “成。”商行舟像模像样“嗯”了声,“那等他回来我就去质问他,怎么敢在队长之前结婚。以后我们这个小队的队员,都不准在我前头结婚,给我拖着。”

    唐指导笑骂:“毛病。你一直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总之是做他们这个工作的,结婚麻烦,不结婚也麻烦。

    商行舟有点痞,微勾唇角轻哼:“那总也不能耽误人家姑娘吧。”

    耽误什么啊……

    温盏默不作声地听着,一顿饭吃完,思绪不知不觉已经飘到天边。

    吃饭时,她和商行舟坐得不近。

    但注意力控制不住,就是老往他那儿飘。

    他这人,不管在哪,永远是人群的焦点,总能很轻易地吸引别人的目光。

    她忍不住就想。

    如果他确实没结婚,那个儿子也是陶也信息传达有误,他其实没有儿子。

    那,这几年。

    他都是……一个人么?

    几个人吃完饭在附近散了圈儿步,温盏跟着迟千澈一起离开。

    回到住处脱了衣服,温盏想洗澡的时候,才想起。

    盲盒没拿回来。

    温盏:“……”

    折腾了一晚,这么重要的事情,被那条狗一冲,她竟然就忘了。

    有点懊恼,温盏捡起手机,犹豫再,发消息给陶也:

    「你好,陶也吗?请问你跟你们队长商行舟在一块儿吗?我有东西落他那儿了,方便过去找他一下吗?或者你问问他,让他把东西给你,然后我过去找你——也行tt」

    手机放桌上,温盏把刚脱掉的毛衣重新穿好。

    才套个头,陶冶的消息就回了过来:

    「不在,我没跟他在一起。这时间,队长估计在场站呢,你直接过去找他吧。没事,我跟他说一声,让他在门口等你。」

    温盏手指微动,刚想拒绝。

    陶也:「好了,他说行。」

    温盏:……

    温盏只能:「谢谢你。」

    ——好烦。

    温盏磨磨蹭蹭穿衣服。

    商行舟这个人。

    她想不起来,他也不提醒她。

    出门时,习惯性地看一眼镜子。

    山明水秀的一张脸,肤色很白,眼尾微微下垂,跟少年时比起来没什么变化……嘴唇颜色总有些浅,看起来非常无害。

    不行,不能无害。

    要凶。

    她拉拉围巾,半张脸埋进去。

    -

    抵达场站时,太阳已经落到山的那一头。

    薄暮冥冥,赤色阳光将一半天空都染成了淡紫色,有战机迎风降落,夜色下山脉起伏,信号灯不断闪烁。

    地面太平,风就会大,顺着领口往里面灌。

    温盏攥着领子往前走,她没留商行舟的联系方式,当年分手把他电话和微信都删了以后,没再通过别的方式找过他。

    她打算看天意撞运气,看商行舟是不是真的信守与陶也的承诺,在入口处等她。

    绕过入口,她抬头。

    微醺的清冷暮色下,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到立在训练场边的男人。

    温盏呼吸微滞。

    其实隔了这么些年,她还是想说,商行舟身材真的非常好。

    尤其换了这身衣服,他气场本来就正,现在看起来更加挺拔。

    温盏挪过去。

    商行舟若有所觉,微眯着眼一回头,看见一只白色的球。

    大冷天她还穿了毛衣裙,小羊皮短靴,跟整个训练场冷肃画风非常不符的一个东西。

    商行舟:“……”

    她没戴帽子和手套,刘海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攥紧领口也于事无补,细白手指裸露在外,看起来很不暖和。

    商行舟无语地迈动长腿,大跨步走过去,叫她:“小同志,你衣服呢?”

    温盏本以为不会太冷的,她把外套脱了懒得再穿,想着就只是出来一趟……

    她吸吸鼻子:“白天晚上,温差,是有点大。”

    商行舟被她逗笑了:“你第一天来?”

    他停住脚步,高大的身形,将她笼罩住。

    挡住风来的方向。

    温盏感觉,那种吹在头上、仿佛要把头发连根拔起的风,停了。

    她舔舔唇,不知道从哪,掏出一瓶水:“给你这个。”

    商行舟微眯着眼,目光扫过她的爪子,只有半截纤白手指露在外面,拎着小得可怜的一瓶水。

    装在羽绒服口袋里带过来的。

    玩儿哪出啊。

    他抵了下腮,接过来:“陶也说你找我?”

    温盏冻得哆嗦:“嗯,你能不能把盲盒还给我。”

    商行舟撩起眼皮:“什么?”

    “盲盒。”温盏比划,“就你捡到的那个奶油胶小人,钥匙扣,紫色的。我想估计是……掉你车上了。”

    “啊。”商行舟胸腔微震笑了下,矿泉水在手中转个圈,睁眼说瞎话,“什么东西啊,没见过。”

    “……”

    温盏想凶一点的,气场一来就被狂风吹破功了。

    她只能妄图跟他讲道理:“我在食堂看见了,看见你拿着。”

    “哦,我拿着。”商行舟居高临下,不紧不慢凑近她,“你看见我拿着了,当时怎么不来找我要,现在我手里没有啊。”

    温盏:“……”

    根本就不讲道理。

    这人搁在过去,一定是个流氓。

    她感受到他靠近过来时,身上的热气。

    “不给就算了。”温盏默了会儿,憋出一句这。她没打算给前任什么太好的脸色,当然也就不指望他对自己多好,“那你把水还我。”

    商行舟:“?”

    他匪夷所思:“一瓶水你也跟老子计较。”

    怎么就不能了,她很小声地嘀咕:“一瓶水也不想给你。”

    商行舟没听清,但感觉不是什么好话,危险地眯眼:“说什么?”

    温盏埋着头,一声不吭,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水。

    商行舟精准掐秒,卡在她碰到瓶身的前一秒,手掌往回勾。

    读书时他就最擅长这套,勾引似的,把温盏往他身上带。

    果不其然,她手来不及收,直直冲到他胳膊上,攥紧他的小臂。

    手臂传来热度,小棉花糖似的,挂在他身上。

    商行舟挑眉:“找借口摸我?”

    温盏立刻站直,收回手。

    她一言不发,样子像是触电,也好像被烫到,仿佛他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商行舟心里的小火苗一瞬间窜起来。

    他忽然有点生气,“啪”一声响,单手捏扁了矿泉水瓶。

    攥住她的手腕,一把拎到跟前:“不待见老子,你早干什么去了?”

    温盏身体没什么重量,估计也没预料到他有这一招,猝不及防,直直冲着他胸口撞过来,栽在他怀里。

    停了下才站稳脚跟,立马挣扎着想从他怀里出去。

    “这儿不比别的地方暖和吗?”她手指发凉,商行舟笑得有点邪气,有薄茧的拇指故意在她手腕内侧摩挲了下,有点恶意地道,“嫌弃我?不是白天抱着我不撒手的时候了?”

    温盏面红耳赤,脑子本来就不太清楚,现在太阳穴突突跳:“你别瞎说……我什么时候抱着你不撒手了。”

    虽然现在周围也没别人,但要是让谁听见了,像话吗,得了吗。

    商行舟没计较,嘴上那么说着,怕她摔,还是拎着她站直。

    挡着风,咬牙问:“你加了陶也微信,都不加我。拿我当什么啊?”

    天地良心,遇到前男友不是应该快点跑吗,还加什么微信啊?

    温盏词穷:“加他是因为,他说,给我们买牛肉干。”

    那天,商行舟去看儿子的时候。

    在车上,迟千澈没事干,拆了袋牦牛肉干,尝了尝,说好吃。

    陶也特热情,立马拉了个群,说,以后估计还要来呢,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叫他,他让队长给俩人带。

    拉好群,挨个儿加好友。

    这小孩未免太过自来熟,把温盏弄得都不好意思,只能给他通过了。

    商行舟气笑了:“我一当队长的都不知道,陶也还兼职做代购?”

    “……”

    “温盏。”他就是有点不解,抵了下腮,微顿,忽然问,“那么久不见,我干什么了,你至于这么讨厌我?”

    场站朔风凛冽,最后一点阳光湮灭在天边,温盏刘海被风吹到眼前,扫得眼睛痒痒的。

    男人立在面前,还是那张脸,比少年时更坚毅一些,长着一双午夜梦回、让她无数次想起的眼。

    她眼睛忽然泛酸,移开目光,只是讷讷:“你把盲盒还我。”

    总是这样,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

    她不愿意正面回答问题。

    商行舟心里那股邪火忽然又窜起来,撇开眼,强硬地冷声:“不给。来抢,抢到就给你。”

    温盏眨眨眼,咬着唇站了会儿,他没动,肩膀像远处的山川。

    “……算了。”反正也抢不到,她干脆放弃。

    垂下眼,也没说别的,手指缩回袖口,转身就要走。

    商行舟心里猛地一突。

    靠。

    他立刻拧紧矿泉水瓶口,迈开长腿追上去,到她身边,一路低声哄:“跟你闹着玩的。”

    他有点词穷,讨好似的,微哑的嗓音,压得很低很低:“你好好跟我说话,我再给你做十个,把这系列集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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