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起不由得分了心, 重新拿了纸帮只顾着笑的江逾白擦拭头发,细密的水珠像附在蜘蛛丝上的雨露,轻轻一擦就掉了。
江逾白稍微停下笑, 头上传来的力量不浮躁也不生硬,反而有种被好好珍惜的感觉。他侧头去看边留神看路还要一边注意给自己擦头发的老师, 被日光映照成栗色的头发柔顺往后梳起,斯文冷峻的五官, 习惯性皱起的眉梢无形中散发着一丝生人勿进的锐意。
这个时候, 江逾白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当初在办公室外听见的那句话——分科的时候瞎转学, 转学还延迟入学,开学又搞特殊请假,通通犯了你的忌讳
曾经那么刺耳的话, 言辞犀利到他都不愿意回想。
此刻却能心态平和的逐字逐句分析,反思。
许云起见江逾白开始自己整理, 才放下手中半湿的纸巾, 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车辆行驶。
刚好是红灯,他提前打了左转的灯。
指甲修剪干净、修长有力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只是常年握笔的关节磨出了些许薄茧,等待红灯倒计时的过程中, 食指一抬一落,如敲击键盘一般点在方向盘上。
“我突然转学插进六班,是不是给老师添了很大的麻烦?”
许云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听见这么一句话,刚好抬至空中的手指微微一顿, 心底思绪百转千回。
是有人说了什么吗?他这么想着,回答江逾白时的语气稀松平常, 让人听不出半点隐藏的紧张, “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吗?”江逾白把纸巾握成一团, “高二这么重要的时期,我转学,还转进了庆河二年级最好的班里,作为一个插班生,无论哪个老师都会觉得麻烦吧。”
“不是。”
许云起不带半点迟疑和犹豫,回答的果断有力,“从见到你之后的每一秒起,我没有一刻觉得你是麻烦。”
“”
微妙的沉默让两人在之后的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确实,江逾白心想,比起在学生里风评一般的王主任,听多了他和许云起在李硕口中的对比,没理由不相信后者。
相处了这么久,对方的人品、性格,大家都有目共睹。
许老师绝对不是为了安抚学生会选择说谎的人,否则也不会听到关于他性格过于刚直,对自己的上司也从不忍让,有什么就说什么,处事不够圆滑之类的传闻。
在松开刹车让车辆行驶了一段距离之后,许云起开口不经意问道,“是有人当着你的面说了些什么吗?”
语气不算重,但是江逾白从中听出了要秋后算账的深意,“唔”
解除了对方不喜欢自己的误会,一身轻的江逾白并不觉误导了自己的人有什么错,毕竟是他自己门后偷听,还轻信了那些话。
“没有,是我自己想太多。之前”
他停顿了下,清湛湛的眼眸大大方方的看向许云起,像雨后的晴空,明朗清新,“之前在办公室也是我态度不够端正,希望老师别放在心上。”
“”短短几句,许云起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那时候感觉到江逾白的状态有点不对不是错觉,显然是有人当面或者背后说了什么。
当初反对他进班的自己当时根本没有想过掩饰态度,最近又处于分班期,难怪他会误解。就是不知道传出去的人,是五班的班主任还是其他班的老师,又或者是王主任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见识过太多学生,甚至在某个曾经被自己帮助过的学生那里吃过教训的许云起,还是第一次遇见在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都能做到在道歉上如此坦荡的人。
“在你这个年纪,很少会有愿意主动低头的时候。”许云起当然也有遇见过,但是学生在老师的眼里向来藏不住情绪,即便他们嘴里说着对不起,可是眉飞色舞间,自以为隐忍的不服气鲜明的像一团火。
想起过往的那些事,他忍不住上手摸了摸江逾白的头,果然和想象中触感一样好,“我就知道,无论是哪个年龄段的人,你都和他们始终不一样”
江逾白:“恩?”
打了哑谜的许云起摇摇头没有解释,染了笑意的眼角纹路淡化了略显冷峻的轮廓,他单手打着方向盘,“不过,我倒还挺想看看,你态度强硬一点顶撞我会是什么样子”
江逾白:“”这就只差明着说想看自己的叛逆期了。
虽然他信了许云起确实是喜欢自己,但是喜欢到想让自己顶撞他,再想想对方在班上辞严义正的形象,现在是不是有点崩人设了?
根据定位驶入小区,江逾白提前从车窗跟保安大叔打了招呼,作为外来车辆他们被放行,一直顺利的开到江家门口。
江河和苏沅沅热情的招呼许云起进门,江爸爸摸了摸儿子的后背,有点硌手,想想他最近确实瘦了许多,当着老师的面也不好直说,“去楼上洗洗,饭菜一会儿就好,我跟你们老师谈谈,看看你最近在学校表现的怎么样。”
其实就是找借口让他上楼洗漱。
自家孩子自己知道,那是一进门就直奔洗手间洗澡换衣服的性格,让他直接洗洗手就坐下来吃饭是绝对不可能的。
许云起也听出来了,他顺了江爸爸的意去客厅喝茶。
江逾白先去厨房看妈妈在做什么好吃的,被她喂了一块香辣的鸡肉,心满意足的上了二楼,回卧室洗澡。
在这段时间里,许云起和江爸爸聊了许多,一字一句都围绕着江逾白。
聊的越多,他越发现,这位父亲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江逾白,或者说,他了解的只有日常习惯和外在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只要一谈到更深层的了解,这位父亲的表达就开始捉襟见肘起来,肉眼可见的紧张和茫然。
好像在谈论的不是他骨肉至亲的孩子,而是一个同一屋檐下不够熟悉的陌生人。
“逾白是从小在你们身边长大的吗?”
“不算是,他小学开始就和舅舅舅妈一起住在老家”江河及时给他兑满茶,语气带了点庆幸,“也就今年转学到庆河,才重新搬过来跟我们住。”
难怪。
许云起端起茶杯,借着喝茶平复了一下复杂的心情。
脱离了父母羽翼,在别人屋檐下求生的孩子基本都是这样。
他们比普通的小孩更敏感,有时候一点不起眼的小事,都会在他们心底留下痕迹,直到很久之后才能放下。
就像之前在发现自己曾经不欢迎他来六班后,江逾白消极到平静的应对方式,包括之前在车里的反应。
比起用‘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来六班?’的责难方式去为难别人,江逾白反而选择了‘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这种自我反省的问法作为起始。
——太成熟了。
前者是小孩子向成年人发脾气,后者是成年人应付成年人的方法。
江逾白一个未成年为什么会采取大人的方式来面对问题,答案不言而喻,因为他过早走出双亲的庇护,缺乏安全感,也缺乏自信。
宁愿自己一个人想很久,也不问当事人的想法。直到自己心情变好了,确定对方没有攻击性后,他才愿意踏出那一步。
许云起在心底叹气,隐下心绪,转而和他父亲聊一些分班的事。
中午和他
们一家三口吃完午饭,许云起主动提出和江逾白去了后花园看风景,两人坐在庭院的秋千椅上。
看着闭着眼枕在软枕上的江逾白,斑驳的光影随着秋千的晃动在他白皙的脸庞上跳跃,想起他被洒水车淋到时开怀的笑靥。
许云起有点心疼。
有的孩子就是这样,成熟与孩子气兼备。但是这种糅杂的特质并不会带来太多的好处,早熟只会让他们比普通人更敏锐。
哪怕得到了许多的偏爱与关注,可是在他们心底的某个角落,始终存在一个自我质疑的声音。
“逾白,你知道别班的学生在学校里是怎么称呼我吗?”
江逾白睁开一只眼睛,被不炙热的阳光晒的有点安逸,正处于吃饱喝足犯懒期的他不想动,“许老师?”
反正不可能是当面叫小许,藏了点小心思的他没打算被轻易炸出来,否则李硕他们也逃不过秋后算账。
“不是”许云起踩了下草坪,把停下来的秋千再度荡起来,“他们叫我‘江逾白的班主任’。”
“恩?”
“你不知道吗?我在文科班上课,刚在讲台上自我介绍说姓许,他们就开始抢答,说知道‘你是江逾白的班主任’,然后哄笑一片。”
江逾白:“”
原来被秋后算账的人是我???
许云起忍不住揉了揉他被太阳晒出温度的头发,丝滑的柔顺度,还有顺着清风散发的香气,一切都那么美妙。
“就连我路过一年级的教室,都会有一些学生背地里小声议论,说‘你看,那就是高二江逾白的老师’。”
江逾白:“不会吧。”他在学校有这种知名度吗?
“真的。”
江逾白这下坐不住了,他捏着抱枕去打量对方的表情,想悄悄看他有没有在不高兴。
可能是背光的原因,他只看到许云起高挺的鼻梁以及含笑的唇颊,没入阴影的眉眼因为看不分明,反而淡化了冷漠感。
白色的衬衣被日光模糊了年龄,这一刻的许老师不像讲台前那个衣着板正、严峻威厉的班主任,反倒像个认识了许久的朋友。
“甚至在办公室都经常听到别的老师提你的名字,偶尔碰见高三的老师,他们还会来问我你的情况,跟我开玩笑说要把你抢走”
所以
许云起温柔摸向江逾白的后脑勺,干燥温暖的掌心带了点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宠爱,“其实你不用太听话,也不必太乖巧,被大家喜欢信赖的人有资格任性,也有资格炫耀。孩子气一点也没关系,别太压抑自己,做最真实的你就行了”
毕竟喜欢你的人自然会迁就你。
许云起作为老师看得比任何学生都清楚,“大家会一起迁就你,你想做什么就勇敢的去做”
——被大家喜爱着的你,在少年时代本就可以拥有绝对的自信。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