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无星。

    杜曼只好说歹说,才让郭姨回家休息。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出意外,又在凌晨三点醒来。

    查房的护士离开以后,杜曼只起来,给自己泡了一杯奶茶——她拿着伤,使劲央郭姨给她买的。平常,杜曼只就很爱甜食,不吃饭的时候,也会偷吃几颗奶糖。但周纪淮在的时候,怕她蛀牙,管得很严。

    现在,也没人管她了。

    劣质的香精与奶粉味,与热气一起升腾。杜曼只抱着滚烫的纸杯,坐回床上。

    后悔吗?

    等待奶茶凉却的时间,杜曼只呆呆地想——如果她在第一次,周纪淮拒绝她的时候,就顺势当成一个弄错的玩笑,撒娇蒙混过去,今天,一定不会是这样。

    可骆至说得不错,爱情让人失去理智。

    杜曼只没有办法接受,没有办法容忍,自己在周纪淮眼里,始终是一个小孩。被呵护、被溺爱、被懵然地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不,她不要这样。

    但杜曼只高估了周纪淮对她的纵容。

    她搞砸了。

    杜曼只吸吸鼻子,低头,咬住吸管。奶茶已经半凉,甜腻的液体入喉,温暖冰凉的胃。

    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猝不及防地,电光火石地,如同福至心灵,若有所觉。

    想念的人真的出现。

    杜曼只没想到周纪淮会来看她,周纪淮没想到杜曼只还醒着。

    两个人的视线沉默地交汇在半空,把浮空的灰也撞乱。

    杜曼只悄悄地打量他。

    先生比从前更清癯一些了。

    眉眼轮廓更锋、更锐,本来极强的攻击性被温和的目光消融——或者是月光?杜曼只不确定他对自己,是否还拥有和以前同样的耐心。她垂下眼,视线移到他身上。一身黑色大衣——先生总爱穿黑色,没有变过。她曾经,给先生送过一条绿色的领带,他也遗憾不能佩戴。可买一件搭配的衣服算什么难事?大概,从那时候,先生就不认可她小孩子的品味吧。杜曼只咬一下嘴唇,不再看他,把视线收回到白色的被角上。

    周纪淮依旧驻足。站在背光的门隙,由医院冷色调的白光,勾勒周正的肩线。也把瘦高的影子,拉扯到杜曼只的眼底。

    杜曼只下意识想叫他。

    又顿一下,低头抿了口奶茶,把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还是周纪淮先开口:“这么晚还不睡?”

    “马上。”她干巴巴地回答。

    “晚上怎么还喝奶茶,”他打开灯,走到杜曼只身边。略皱一下眉,“记得刷了牙再睡觉。”

    杜曼只受不了他这种口吻说教。

    她囫囵咽下最后一口奶茶,掀了被子下床,仓促地洗漱过,钻回了被窝里。

    床边那道人影静默。顿了片刻,杜曼只听见他轻轻的叹声,然后,是一段放缓的脚步声。

    先生走了。

    杜曼只把被子裹紧,心脏似乎也跟着一起收缩。

    好疼。她想。

    杜曼只把床头的时钟摆到眼前。

    电子时钟的数字,一秒一秒地变换,重复,剥夺她的注意力——也把心脏的隐隐作痛,逐渐剥离。

    杜曼只吸了吸鼻子。

    还没来得及感怀,病房的门又被推开。杜曼只不由低头,微微一愣。

    先生怎么又回来了?

    周纪淮也怔一下。手里的塑料袋,发出前后摇摆的窸窣声。

    “您……”

    “还是睡不着吗?”周纪淮似乎,已经知道她失眠的事——可明明郭姨都没有发现。杜曼只把小脸埋进被子里,听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医生说,你有精神衰弱的倾向,这是怎么回事?”

    精神衰弱……

    杜曼只小声:“我不知道。”

    “这里是安神香,助眠。明天郭姨来,你记得让她走前给你点一支。”

    周纪淮从塑料袋里,取出一方漆黑的木盒。打开,一股淡淡香——薄荷?杜曼只嗅了嗅,看周纪淮点燃一支,插放在布置好的香炉里。

    他蹲下身,脊背略微躬起。质地昂贵的大衣,就那样直接垂铺在病房的地面。

    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拒绝她的话,那样残忍——现在又算什么?

    杜曼只难过地攥紧了被角。

    她不敢问,怕先生烦——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了。

    杜曼只害怕他的耐心彻底消失。

    眼眶积蓄上一层雾。悄悄掉下,悄悄洇湿一片枕巾。

    “怎么哭了?”

    周纪淮伸过来一只手,上面,还有安神香的味道。杜曼只下意识朝后瑟缩一下。他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再往前一点,轻轻蹭去温热的眼泪。

    “……抱歉,”他低声,“之前的话,是我说得太过分了。”

    “您不用抱歉。确实……是我太过分了。”杜曼只抿住嘴唇,发白。空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略微颤抖地开口,“但是,如果您要拒绝我,就请不要这样……不要再来关心我。”

    床上的女孩蜷缩。

    苍白的小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发红的眼睛,水光支离破碎。

    “我也会难受的,先生。”她哽声,“我做不到您这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不行。”

    周纪淮的神色稍顿。

    “抱歉,”片刻,他又低声道了一句歉——为什么道歉?杜曼只把湿漉漉的眼睛埋进被子里,听见他温声,“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先走了。

    没有半分要留下的意思。

    失望的情绪,一瞬间,和香炉里点燃的那缕灰烟一起,升腾。

    呛得她鼻尖发酸。

    杜曼只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心肺咳出来。

    “……小只。”

    周纪淮的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她。半晌,又什么都没有说,替她阖上了门。

    病房里归于漆黑与平静。

    杜曼只终于小声地哭泣起来——

    她为什么要犟那一句话?

    这下彻底完了,先生甚至,都不会来关心她了。

    算了,她又恨恨地想,她才不要这种父亲般的关爱。

    好在祸福相依。

    这一场眼泪哭过,杜曼只竟然久违地开始犯困——可能,也是安神香的作用?她不知道。总之,这是几周以来,第一次,睡了一场安稳又舒服的觉。

    -

    并不是安神香的作用。

    第二天,杜曼只又开始失眠,情况也越来越糟糕。

    吃药的种类也繁多起来。

    她不是只磕伤了头吗?

    杜曼只摸了摸头顶已经愈合的伤口,忽然想到,周纪淮先前讲的“精神衰弱”——是很严重的病吗?

    杜曼只慌张地找出手机,在网上搜索。

    看到网页上一排一排的检索结果,略微松了口气。大部分,都是因为压力过大导致,调理就好。

    杜曼只乖乖配合医生的听诊治疗。

    医生是一位中年男人,气度儒雅。似乎比起在医院,他更适合在□□十年代的学堂里,穿长衫讲课。

    名字也雅,叫章玉康。

    杜曼只在诊所待了几天,与他也能说上几句话。

    在一天的例行检查后,章玉康问她:“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杜曼只愣一下:“没有。”

    “我建议你不要说谎,”他看一眼手里的记录,“你的睡眠质量明显下降,精神状况也持续走低,这对后续治疗很不利。”

    杜曼只抿了抿嘴角,还是摇头。

    “真的没有。章医生,我什么时候能从这里离开?”

    “等你康复。”

    “什么算康复?”杜曼只指指脑袋,“我的伤口已经好了。”

    “但是我们检测发现,你有很严重的精神衰弱倾向。”

    “可我没有要求要治疗吧?”

    “你父亲要求的。”

    “我……”

    杜曼只愣了一下。

    顷刻,一种极大的被羞辱感,从胃里汹涌地冲上头顶。

    “他不是我父亲,”她感觉,自己愤怒得血液都要沸腾。抖着声线,几乎哭嚷出来,“他不是!”

    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章玉康倒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记下:“原来……你是和周纪淮闹别扭了吗?”

    杜曼只破罐子破摔,不吭声了。只喘着气,毫无保留地表示自己的生气。

    章玉康笑:“不如跟我说一说?也算跟他有几年同窗情谊,适合做说客。”

    杜曼只摇了摇头。

    见她态度坚决,章玉康没有强求。离开病房,余光不意外觑见,一道坐在拐角的身影,不由发笑:“我就说,怎么每天来医院,又回回不进去——合着,小姑娘这病是因为你闹出来的。”

    周纪淮起身:“怎么样?”

    “糟透了,”章玉康把检测报告给他看,“监控显示,她一周内,每日平均睡眠不足三小时,内分泌紊乱失调,情绪过激易怒,起伏不定。”

    周纪淮皱一下眉:“吃药也不行?”

    “精神衰弱这种病,吃药也没多大用处。”章玉康拍拍他的肩膀,“跟自家闺女有什么讲不开的话?好好聊聊——疙瘩解开了,病自然就好了。”

    周纪淮没说话。

    面上,情绪也寡淡。朝章玉康略一颔首,折身离开了。

    “真是古怪……”

    章玉康咂摸一下。

    周纪淮向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可这几天,在病房外徘徊不进的姿态,倒是生平仅见。

    要不是知道,那里头是他养的女儿,还以为是闹脾气的情人。

    -

    更深露重。

    杜曼只依旧躺在床上,数秒。她想好了,明天就让郭姨带她回家——她不要再待在这里了。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都是绝望和无聊的。

    她要被折磨疯了。

    杜曼只翻了个身,病房的门也跟着推开一隙光。

    不及她看,周纪淮已经走到床前。

    “小只,”他低声,“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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