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焰火光倒映在杜曼只的眼里。
那里面,一具焦炭似的人在担架上,仓促地经过摄像机的一角,再被掩盖在白色的救护车门背后。
杜曼只还是认出来了。
即便烧得面目全非,痛得撕裂哀嚎。
她依旧能在脑海,下意识补足那一张梦魇似的脸上可憎的五官。
以及——
倒映在轻蔑的眼里,腾升扭曲的空气与烧烈烙铁的赤光。
杜曼只说不清是否痛快。
一报还一报,突如其来。她的肋骨又开始作痛,上面的疤也开始发烫。
直到身边的郭姨站起来:“先生。”
杜曼只回过神。
才发现,周纪淮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换上了白色的衬衫,以至于宽挺的身量,投下的阴影也清浅。像一泓水,把杜曼只彻底浸没其中,消褪肋上滚烫。
“嗯,”周纪淮应一声,后半句是把杜曼只抱在怀里问的,“怎么不去吃早饭?”
杜曼只摇摇头,伸出短短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先生。”
小姑娘绵糯的声音有些低落,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不乐。
“嗯?”
周纪淮略低头,顺着杜曼只愣愣的目光,转身。只一眼,就收回视线,有一些兴致缺缺的散漫。
“郭姨,”他把杜曼只耷拉的小脑袋,往颈窝里一压。抱她去餐厅,“怎么当小孩子面,放这种新闻?”
“抱歉,先生。”
郭姨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再关机。
“没有事的,先生。”杜曼只小声,“我还挺喜欢看新闻。”
“包括刚才那一种?”
“……其实还好啦,隔着屏幕。”杜曼只犹豫一下,“之前跟您说过,我是被卖到燕京的——就是新闻里的那一户。”
周纪淮坐在桌前,把杜曼只放在腿上。边听,边去拿一块面包。那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举起银刀,替她涂抹白色的奶油。
“是吗?”
周纪淮好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刀下半融化的奶油上。细微的刃齿,刮过烤制的白面包切面,发出很轻的白噪音。
半垂眸,薄薄的眼皮上一细浅浅的褶,堆积漫不经心的情绪。
“那不是好事吗,你难过什么?”
“我没有难过,”杜曼只接过面包。怕麸屑掉在他身上,单一只手半举在空中,另一只手比划,“只是,先生,我也并不觉得痛快——而且,还觉得心里堵堵的。这是不是很奇怪?”
“正常,”周纪淮微微一笑,“即便是再仇深的敌人,许多人也不能直面生命的死亡。”
杜曼只困惑地仰起小脸。
“唔?”
“快吃饭吧,”周纪淮却没有要继续解答。把面包塞进杜曼只的嘴里,“举着也不嫌累。”
“……噢。”
杜曼只朝前挪一挪。到桌边,乖乖地嚼起面包。
这时门口响起门铃。
杜曼只好奇地扭头,看郭姨去玄关开门。片刻,响起两道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走进来一位身穿机车皮衣的男人。手里抱一只黑色摩托头盔,眉眼恹恹地下耷,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气。直到,与杜曼只四目相接,那双死水潭一般漆黑的眼,终于有了许多吃惊的情绪。
周纪淮的声音截断了男人的目光。
“什么事?”
“上个月……”
“我看见了。”男人才讲三个字,周纪淮已经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把杜曼只抱下膝盖,摸了摸她的脑袋,“吃完饭,让郭姨带你把新衣服换上。放在卧室的沙发上了。”
“好。”
杜曼只点点头,看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又去问郭姨。
“刚才那是谁呀?”
“是先生的发小,”郭姨把温好的牛奶递给她,“现在,也跟着先生做事。”
杜曼只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有些被噎住。喝了小半杯牛奶,温热顺进胃里,把好奇心持续发酵。
“先生……是做什么的呀?”
郭姨不答,摇摇头。
等杜曼只喝完牛奶,收拾完东西,把她领回楼上的卧室。
沙发上,叠了一套冬装。
红色棉绒马甲与裙子,新汉式的款,缝金纫丝,四边缀着柔软的兔毛。
“太漂亮了——!”
杜曼只惊呼一声。抱着裙子,爱不释手地在房间里蹦起来。
闹腾了好一通,才穿在身上。
在镜子前来来回回地看,听郭姨来来回回夸奖好一顿,又跑下楼去找周纪淮。
并没有找到。
可杜曼只高兴极了,乐此不疲地在屋里跑来跑去。
“先生——”
“先生——您在哪?”
-
小姑娘绵绵的叫嚷声也传到了后院。
蒋方行不由偏头,“柯萝生说你收养了个小女孩,我原来是不信的——上个月,让我动电路板,也是为了她?”
“嗯,”周纪淮手里的烟递到嘴边,微微一笑,“我女儿,是不是很可爱?”
“……收一收你炫耀的嘴脸,”蒋方行轻嗤一声,“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养女儿,不怕她活不到两年?”
“还行吧,”周纪淮略一思忖,“能养两年,已经不错了。”
这一番冷血言论让蒋方行顿一下。
“得,”他把手里的头盔换一边抱着,“还以为你真发了善心,想做点积德的好事。”
“有区别么?”
周纪淮脸颊微微下陷,呼出一口青蓝色的烟,再被凛凛的风刮散。
“我是真心教养她,真心爱她。但是生与死,却从来不能由我掌控。”
“那如果有一天她被当人质——”
“那么,就当一场临时测验吧。”周纪淮漫不经心地掐断手上的烟,“如果她表现优异,未尝不可给予一些破格的奖励。”
蒋方行耸一下肩膀。
“你嘴里的奖励——包括烧别人家吗?”
“提到这个,”周纪淮略蹙一下眉,“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放心,”蒋方行说,“在医院,不会抢救过来。”
周纪淮点一下头,把烟扔进垃圾桶。
蹲下身,看不远处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头上两只花苞髻,拿白绒发圈套住,底下挂了细细一条黄铜铃,当当地响,冰凉干涩的空气,都因为这些细碎的声响,变得鲜活生动。
“先生——”
杜曼只好不容易才想到后院忘了搜,探头一望,果然看见周纪淮的身影。
当即迈着小短腿,兴奋地冲过去。
“先生,”杜曼只扑进他怀里——烟草的气味让她不由打了一个喷嚏。但她没有在意,依旧快乐地仰起脸,“先生,您看我!”
小姑娘脸颊通红,乌亮的眼发亮。一身暖融融的红,活像一只年画娃娃。
“喜欢这件衣服吗?”周纪淮似乎也被这热情的颜色所感,冰风霜雪吹过的眉眼,也软化温和,“我们小只最可爱了。”
不知道为什么,杜曼只这会儿听见他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刚才满屋子要夸的人也是她。
“先生,”杜曼只趴在他怀里小声,“我非常喜欢,非常非常。”
“喜欢就好,”周纪淮把小姑娘抱起来,“这是你蒋叔叔。”
他指了指蒋方行。
杜曼只乖巧:“叔叔好。”
“喂,我为什么是叔叔?”蒋方行郁闷地摸了摸鼻子,“算了算,我这个年纪,才刚大学毕业呢。”
周纪淮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
“你指望我们小只叫你哥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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