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刚刚生产完的王氏受凉,房间的门窗紧闭,屋子里也烧了取暖的火炉。

    张晗搬了个小马扎,安安静静地坐在王氏的床榻旁,她也不说话,两手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氏看。

    休息了一会儿,王氏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显得十分苍白。她看着床边的张晗觉得好笑,问道:“怎么到这来了?”

    张晗眨眨眼,故作委屈地说道:“我已经沐浴更衣过了,绝对没有将寒气带进来,阿母就不要嫌弃我啦。”

    “你呀你,又曲解我的意思。我分明是在问你为何还不去歇息?从军营赶回来不累吗?”

    张晗上前给王氏掖了掖被褥,接着说道:“一看见阿母,我就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一点儿也不累。”

    王氏用手虚点张晗的额头,“又油嘴滑舌。别再贫嘴了,把你阿妹抱来给我看看。”

    “乳娘刚刚抱去隔壁喂奶了,我这便让人抱过来。”

    稍顷,乳娘便将孩子抱了过来。张晗伸手接过襁褓中的孩子,将她放在王氏旁边。

    这个刚刚啼哭不止的孩子早已经安静了下来,正闭着眼睛睡觉。

    张晗略感好奇地戳了戳小婴儿的脸颊,小声嘟囔着:“阿母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新出生的阿妹却皱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漂亮。”

    王氏一把拍开张晗作乱的手指,嗔怪道:“新出生的孩子都这个样子,你怎么能这么说你阿妹。”

    她斜睨了张晗一眼,小声说道:“你当年出生的时候,也不见得比她更好看。”

    张晗:“……”

    张晗看了看正在睡觉的小婴儿,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氏。难道她小时候长得很丑?

    不不不,她拒绝思考这个问题。

    张晗瘪瘪嘴,可可怜怜地说:“阿母竟然这样说我,是不是阿母有了阿妹,就不喜欢我了?”

    王氏闻言笑得花枝乱颤,“你都多大人了?寻常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子,哪个不是嫁人生子了?也就你,还在我这儿和阿妹争宠。”

    这个话题有点危险。在张晗日复一日的感染下,王氏的思想已经逐渐开明,当初她从军的时候也没出言反对。

    但受时代影响,王氏的思想有很大的局限性——她始终认为嫁人生子才是女子最终的归宿。

    因此也时常担心从军会损伤她的清誉——毕竟军营里都是男子,免不了有人要说闲话。

    张晗生怕母亲借题发挥,连忙转移话题道:“阿母阿母,阿妹还没取名字呢!”

    “我常常听军营里的将士们说贱名好养活,不然我们就叫她大虎吧!”

    王氏思索片刻,竟然真的点头答应了,“也好,我不奢求她有生命成就,就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咳咳咳……”张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天知道,她只是随口一提用来逗趣的啊!为什么母亲竟然同意了?

    母亲那么一个饱读诗书温柔典雅的知识女青年,为什么真的信了这种不靠谱的说法啊?

    王氏听到动静后,略感奇怪地看过来,“这是怎么了?”

    张晗扯出一个假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大虎这名字挺可爱的,正好适合阿妹。”

    张大虎,我觉得你还是要感谢你我的——毕竟我原本想说二狗来着。

    出于一种奇奇怪怪的愧疚之心,张晗在接下来的几天几乎翻遍了《诗经》和《楚辞》——为了给张大虎取一个正经的大名。

    终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她顶着两个浓浓的黑眼圈,兴冲冲地出现在了王氏的卧房。

    “阿母阿母,我把阿妹的大名取好了,不如取名为昕吧!”

    王氏做了个让她别说话的手势,然后将睡着的小婴儿抱给旁边的乳娘,“将孩子抱到隔壁去。”

    张晗会意,顿时闭上了嘴,只用一种充满怜爱的眼神看着张大虎。

    唉,大虎啊,虽然我为你取了一个正经的大名,但是以后一直都会有人记得你小名叫大虎啊!

    这是多么惨痛的事实啊。张晗不由得庆幸,还好当初阿父阿母没给自己取什么羞耻的小名。

    “这么晚了,阿晗怎么到这来了?”等王氏看清张晗眼下的青黑后,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张晗揉了揉眼睛,满不在意地说道:“不用在意这些小细节。”

    “阿母,你觉得取名为昕怎么样?表字我也提前拟好了,就叫元昭。”

    王氏点点头,说道:“昕,旦明,日将出也[1]。这寓意倒是不错。”

    她笑意盈盈,“看来阿晗嘴上嫌弃小妹,心里却很喜欢,不然怎么会忙活几天就为大虎取名呢?”

    张晗讪讪一笑。

    实不相瞒,我是怕她长大之后因为名字和我反目成仇。

    军中的事务已经拜托了张辽照看,张晗也就无需再操心。无事一身轻,张晗现在相当于进入了休沐状态。

    当初忙于军务的时候,总是想要多些闲暇。如今真闲下来了,张晗又开始觉得日子委实无趣。

    真是有毛病,张晗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然后从府上拽出了同样无所事事的玄英,准备一同出府去逛逛。

    听到张晗要带着她出府,玄英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心有戚戚地说道:“女郎,要是被阿姊知道,我又跟着您出府鬼混,她指不定要怎么数落我呢。”

    “瞎说什么?我分明只是带着你出去散散心,又不做什么坏事!”

    “可是,可是……”您上次带着我去青楼听曲儿,上上次带着我去赌坊赌钱,还差点让人追着打……

    张晗一个爆栗敲在玄英头上,“废话少说。还去不去了?”

    “哎呀,去去去,这就去。”

    说是出来走走,但她们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对晋阳城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了如指掌,也没什么好逛的。

    不过街边的小吃委实不错。转眼间,玄英的手上就塞满了各色各样的吃食,有香味扑鼻的胡饼,金黄酥脆的寒具,软软糯糯的米糕……

    张晗无奈地转头看着玄英,“买这么多吃食,你又吃不完。回头让素商看见,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玄英嘴上的食物还没吃完,口齿不清地说道:“好吃,好此,女娘要不要尝尝。”

    “吃完再说好吗?小心噎着。”

    玄英一口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女郎也尝尝,可好吃了!”

    张晗看着被举到面前的胡饼,摇摇头,“你若是跟丢了,回府之后我就不帮你和素商说情了。”

    说完,便自顾自地沿着平阳路走去。街边的建筑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多大的变化,张晗甚感无趣,准备再逛两圈就打道回府。

    忽然,一块“慈幼堂”的牌匾映入眼帘,旁边还带着张氏的标识。

    张晗一拍脑袋,顿时想起这是年初她让素商办的慈善机构——专门用来收容那些失怙失恃的孤儿。

    闲来无事,正好进去看看!张晗打定主意,便带着玄英走了进去。

    奇怪的是,如今正值巳时,院子里却没传来孩童们的读书声。她当初分明说了要请私塾先生来,起码要让这些孩童识字。

    张晗不明所以地往里走。

    大厅里的书案和坐席摆得整整齐齐,席位上的孩童们却东倒西歪,个个没精打采,有的甚至用手撑着头,俨然是打起了瞌睡。

    张晗脸上的笑容一顿。

    没事没事,谁上学的时候没打过瞌睡呢?自己当年还逃过课不是?小孩子嘛,总是贪玩的。

    孩童们背对张晗,没发现她情有可原。可上首的教书先生也没发现她进来,这就离谱了吧?

    只见那位先生始终低着头,书案上堆得高高的书简遮住了他的身形,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发冠。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就像是寺庙的和尚在念经。

    “《孝经》曰: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又曰:生事爱敬,死事哀戚……”

    张晗怒从中来,这么照本宣科的讲法,也难怪这些孩童全都昏昏欲睡了。

    而且这些孩子都是平民出身的孤儿,基础本来就不好,《孝经》晦涩难懂,怎么能用来作启蒙的书籍呢?

    简直是误人子弟!

    良久,那位在上首照着书念的先生终于发现了张晗。

    他将手里的竹简一放,站起身来,横眉怒目地指着张晗和玄英两人:“哪里来的妇人?竟然敢扰乱我教学!”

    张晗虽然穿着男装,但也只是因为男装穿着更方便。她从来觉得自己的女子身份有何不妥,自然不会去特意掩饰。

    这人能认出来倒也不奇怪,毕竟张晗与玄英的容貌都不俗。

    “敢问这位先生,启蒙为何不用《仓颉篇》也不用《急就篇》,偏偏要选《孝经》呢?”

    教书先生脸上的怒火更甚,厉声喝道:“无知妇人!不在家中相夫教子,还抛头露面,胆敢跑到这儿来对我指手画脚!”

    “不守妇道,伤风败俗!”

    玄英的脾性向来直接,听到这话便忍不住想动手。

    张晗伸手拦住她,示意她不要鲁莽行动。

    “在座的学生中也有女童,你作为夫子,怎能当着她们的面如此说话!”

    教书先生冷哼一声,趾高气昂地说道:“我想如何说话便如何说话,哪轮得到你一个小妇人出言指责。”

    “倒是你,身为女子却毫无温良恭顺之态,明日你若不肉袒负荆到我门前谢罪,我便不在这儿教书了。”

    话音刚落,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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