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

    巨大的石块源源不断地从两侧山崖上滚下来。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鲜血四溅,整个青石峡都充斥着匈奴人的哀嚎声。

    可还没等他们做出有效的应对措施,铺天盖地的箭矢又朝他们飞射而来。还活着的人拼命地寻找着一线生机,却绝望地发现逃生之路早已经被堵塞。

    他们想往回逃,但后方毫不知情的同胞还在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而刚刚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汉军已经占据了前路,调转马头,举着屠刀向他们冲杀过来。不过片刻,猎人与猎物,屠戮者与被屠戮者的位置就被颠倒。

    匈奴人满心怨恨地咒骂着汉军的狡诈无耻,却忘了刚刚自己是如何畅想着拿汉军的人头去换珠宝……

    朦胧的月色下,张晗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对准敌军主将。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先是弯弓、搭箭,然后瞄准、放箭。

    明明在做着杀人的事情,可她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皎洁的月光铺洒而下,她处于其间,就像九天之上的神祇,冰冷而强大。

    “咻——”

    伴随着破空声,铁箭裹挟着雷霆之势,不偏不倚地射向匈奴主将的胸口。

    匈奴主将还在为突然出现的变故而焦灼,他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企图让他的士兵冷静下来,和他一起杀出重围。

    “不要慌张,不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突如其来的铁箭贯穿了他的胸口,他万分狼狈地从马背上跌落,摔在了地上。

    一口鲜血呕出来,他艰难地低下头,目眦欲裂地看着胸口上的箭,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不甘。

    悔不该如此冒进,悔不该如此鲁莽,若是他听了副将的劝阻……

    眼见敌军主将已经身死,张晗一军士气大振,大家争相高喊:“敌将授首!敌将授首!”

    大局已定,张晗再无后顾之忧,她身先士卒地冲向敌军,用手中的□□收割一个又一个生命。

    “儿郎们,用他们的鲜血,来祭奠我们死去的袍泽!”

    鏖战结束后,张晗让人打扫了战场。

    不久后士兵便来汇报:杀敌逾五千,缴获战马一千,兵器不计其数。

    战马一向难得,而匈奴人所拥有的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马,所以张晗让人将马匹全部带回。

    至于兵器,笨重而难以携带,张晗只让人挑了其中的精品带回去。

    她没有在此处多加逗留,让士兵稍作休整后,她便下令启程返回汾阳了。

    虽然匈奴军死伤过半,不太可能会继续追上来,但事有万一。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而且张晗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催她快些回去,快些回去。似乎她若是不顺应这个声音,就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几乎不眠不休地带着人赶回汾阳城,原本两日的路程硬生生地缩成了一日。

    途中亲卫几次劝她休息,都被她拒绝了。后来他们便不再劝,只当她思亲心切,任劳任怨地跟着赶路。

    汾阳城的守将在验明身份后,便痛快地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了,甚至还派了人领路,带他们去找先前进城的张辽和李平。

    一进城,张晗便发现汾阳城几乎家家挂白。随风飘扬的白幡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肃穆,整座汾阳城都变得庄严而厚重。

    家家挂白……就算死伤再怎么惨重,汾阳城也不可能家家挂白,如今这架势,倒像是……

    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可张晗不敢深想,只能催促领路的人加快速度。

    “就在此处,你们进去吧。”

    张晗立刻翻身下马,大步迈进房里,她的步子又急又快,几乎像是在跑。

    院子里的张辽听到脚步声转身望过来,他头戴白巾,腰缠白布,看到张晗进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拱手一礼,深深拜下。

    她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辽。然后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往里冲。

    堂内赫然放着一副灵柩,旁边的支架上还摆着父亲随身携带的佩剑。

    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张晗径直上前,不管不顾地推开棺椁的盖子,奈何棺椁已经用木钉钉死,即便是以张晗的气力也轻易打不开。

    指尖被磨破了皮,血珠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然想要打开棺椁。

    情绪突破了阈值,意识也开始浮浮沉沉,。恍惚中,她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为父亲的死亡而悲痛欲绝。

    那个十五年如一日爱护她的父亲离开了,彻底地离开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学武,再也没有人会用他粗糙的手揉她的头顶,再也没有人会带着她踏春游猎……

    另一半却仿佛脱离了身体,高高在上地漠视着痛苦不堪的她。

    前世的卫国战争中,多少师长、亲人、战友死在其中。你还没有习惯失去吗?你还是如此懦弱吗?

    还是你已经习惯了受父亲的保护,习惯了做温室里的花朵,已经失去了军人的血性?所以一点点的挫折变故便让你理智全无!

    两种想法不断地在脑海里撕扯、对峙,将她整个人搅得一团糟……

    张辽紧随着张晗进了内堂,却一直没有上前打扰。直到张晗拔出了佩剑,作势要砍堂上的灵柩,他才快步上前按住了她的手。

    “死者为大。”尸身易腐,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里面怕是早已面目全非,何必再开棺,徒惹伤心罢了。

    僵持片刻,张晗最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松手了,佩剑摔在了脚边,她也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许久,她抬起头,几乎一字一句地问:“文远,家父何以至此?”

    因为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但这却丝毫不损她的美貌,反而让她整个人多了一种破碎的美感。

    张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张晗。

    在他的印象中,张元熙永远是鲜活肆意的。兴致来了,就到校场找人打一架;若是累了,便随便找个无人之处躺下来,也不拘地方。

    也不是没人说她离经叛道,但她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从不放在心上。她就像山野的白鹤,洒脱而自由,不受人间约束。

    可如今,她却这样颓唐。张辽心里的愧疚更甚。

    是的,他愧疚。于公,他身为刺史府的僚属,却没有保护好刺史,是失职;于私,他身为元熙的好友,却辜负了她的嘱托,是失信。

    他后撤两步,撩开衣袍跪下,伏地叩首,“辽护卫不力,以致使君身中流矢,不治身亡。”

    看着顿首而拜的张辽,张晗自嘲一笑。怨天尤人、迁怒无辜,自己果然是被父亲宠坏了。

    “战场本就凶险,非文远之过。想来家父在天之灵,也从未怪罪过文远。”

    就算不提其他,张文远尽心辅助父亲,从未有过怨言。

    而且若没有他,父亲的残部也回不来。于情于理,他都没必要向自己解释,更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向自己请罪。

    张晗端正地直起身子,肃然伏拜,以额触地,“晗先前多有冒犯,失礼之处,还望文远恕罪。”

    她起身再拜,久久不起,“文远几番费心,使家……先父免于曝尸荒野。晗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眼看着张晗伏地不起,张辽只好起身去扶她。

    他不会安慰人,纵然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客套话,“元熙与辽生分了。”

    突然又想起使君交给他的两份帛书,便又添上一句:“元熙节哀,这是使君托我转交之物。”

    两份帛书,一份留给她,一份留给阿母。内心几度挣扎,她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份留给自己的帛书。

    [吾儿聪慧机敏,才华不下男子,即便身处困境,亦能保全自身,吾不忧也。今将离世,惟愿吾儿平安喜乐,一生无虞。父懿留。]

    一滴眼泪划过脸颊。张晗却恍如未觉,轻声问道:“先父临终前,可还有何遗言?”

    张辽犹豫许久,还是将张懿临终前那句感叹告诉了她。

    ——平生所恨,惟胡虏未灭耳。

    张懿久任并州刺史,在职时间长达八年。

    八年里,他从没有横征暴敛、欺压良民,相反,他持身中正,爱民如子,常常身先士卒地率领军队抵御犯边的胡人。

    在这个民乱四起、饿殍遍野的大汉天下,他治下的并州已经可以算得上一方乐土。虽然他没有让每个人都过上富足的生活,但起码普通百姓没有性命之忧。

    他的名声一向很好,并州子民也很感念他的恩德。

    所以当他的灵柩回到晋阳城时,晋阳城的百姓都自发地站在街道两旁迎接,就像汾阳城的百姓自愿在家门口挂上白幡一样。

    往日喧哗热闹的长街,如今已经没有了喧嚣声。只有马蹄的“哒哒”声,是护送张懿灵柩的士兵在前进。

    道路两旁的百姓面容不一,衣着不一,身份不一,但他们无一例外,都面容肃穆,神情悲伤,目送着张懿的灵柩慢慢离开。

    灵柩畅通无阻地到了刺史府。

    张晗翻身下马,对着身后的百姓长揖一礼,“多谢诸君。”百姓们慌忙避开了她的礼,有的人躲闪不及,便端正地回了礼。

    听到门口的动静,王氏连忙跑了出来。她身着斩衰丧服,头发用生麻束起,梳成了丧髻。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已经哭过。

    但当她真正地看到张懿的灵柩时,她反而没有哭,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下人将灵柩抬到灵堂,然后牵着她的女儿进了府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的神情温柔而坚定,任谁也不知道她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张晗反握住母亲的手。

    回来之前,她设想了很多次母亲见到灵柩的情景,也许母亲会哭喊,会质问,会……她甚至想好了该怎么才能有效地安抚母亲。

    却唯独没料到母亲不哭也不闹,还颤抖着手将她拉回家。

    她的心里酸涩非常,母亲是担心她会害怕吗?

    “阿晗莫怕,虽然你阿父不在了,但是阿母会一直陪着你的。只要阿母在,就没人能欺负我们阿晗……”

    王氏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听,张晗也不打断,静静地听着。

    “阿母会一直陪着阿晗的——”

    王氏突然安静了下来,身体一歪,就要倒在地上。

    张晗连忙接住了王氏,低头一看,发现母亲已经晕了过去。

    “快去喊疾医来。”张晗一边吩咐人去请疾医,一边扶着母亲回房。

    她的心里又怕又急,声音也隐隐带着颤音。失去亲人实在太痛太苦了,她不想重来一世,自己还是要一个人踽踽独行,她不想再落到举目无亲的地步。

    思绪越飘越远……仿佛这十五年的汉朝生活只是黄粱一梦,只是联邦元帅张晗臆想出来的泡影。

    如今梦醒了,她就又变成了茕茕孑立的联邦元帅——亲友死伤殆尽,每天相伴的除了毫无感情的机械,就是满心敬畏的下属。

    于是她只能埋头公务,用繁忙的事务来麻痹自己的内心。她的生活单调而无趣,就像是一个信奉苦行的宗教徒……

    “女郎,女郎……”侍女以为张晗因为太劳累而睡着了,轻轻地喊她。

    她迷迷糊糊地想:是在喊我吗?

    “女郎,夫人已经醒了,在找您呢。”张晗猛地清醒了过来。

    她上前几步,坐在了床榻上,“阿母,你要一直陪着我。”

    “阿母会一直陪着你的。”王氏又抓起张晗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还会有一个阿弟或阿妹陪着你。”

    张晗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她很少会显得如此呆愣愣的,这样子直接引得王氏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你刚刚没听疾医说吗?阿母怀孕了。”

    张晗现在听懂了,但比起还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她显然更在乎王氏,“阿母,你要一直陪着我。”

    我会接替父亲的位置,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心愿,保护父亲曾保护的子民。

    我会成为这个家新的支撑,也会成为你新的依靠。

    只要你一直陪着我。

    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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