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星日后想起这一刻的经历时,都会感到一种不切实际的虚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冷静、温柔而诚恳地说着:

    “奴才苏氏,是十三阿哥府里的格格……十三阿哥昨日高烧昏迷,福晋也动了胎气,只能卧床将息,故而遣奴才至前院,将此间诸事告知公公。”

    “那……格格还是先请起吧?”刘公公干笑了两声,心里七上八下的。

    “奴才还有一事,烦请公公,务必要禀告皇上。”

    苏晓星对“奴才”这样的词汇,其实有着ptsd:还在读研的时候,那些奏折信件里满眼的“奴才”总是看得她火大。可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令人无语:现在的她只有说话更“奴才”一点,才有可能争到那原本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算了算了,先当孙子后当爷……这样劝着自己,苏晓星终于说出了今天这一趟的真实意图:

    “皇上圣明烛照,此番虽然罚了十三爷,但未尝不是出自人父之心,以冀十三爷能认清己过……

    只是如今的境况,奴才五内俱焚,只求皇上特开洪恩,许奴才替十三爷受过,既于君臣父子分内无碍,又能成全奴才的一片孝心……

    自然,奴才决不敢与十三爷及福晋相提并论,因此愿每日再多跪两个时辰……求皇上成全!”

    雪是今天早上才停的。放在平时,那些负责洒扫的下人肯定会每天一次,将前院的雪扫得干干净净;但胤祥跪在前院的这些天,想过来扫雪的人,统统被刘公公“和善”的微笑给逼了回去——毕竟皇上都说了,让十三阿哥跪着“清醒清醒”。

    苏晓星的额头触碰到地上的积雪,凉得渗人,但的确能提神醒脑。

    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刘公公无比为难的声音响起:“罢了罢了,格格您先起来……且容奴才去瞧一眼十三爷的病情,之后即便是回宫禀报皇上,也能回得上话不是?”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要求,苏晓星只能起身赞同:“公公说的是,请随我来。”

    一旁的凝绿已经呆若木鸡,直到苏晓星起身后才猛然回神,冲过来扶住她的手臂。

    不止是她,连那位刘公公假笑的面庞后,都是一幅见了鬼似的神情。

    他们完全不能理解苏晓星的举动: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离经叛道”了,而是康熙朝五十多年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

    等他们来到后院时,胤祥还在昏迷。除了昨天早已得知此事,已经劝过苏晓星但并没有效果的兆佳福晋之外,忙着熬汤煎药的两位侧福晋听到这件事,第一反应也是惊愕不已地给苏晓星使眼色:妹妹你疯了吗?

    苏晓星露出了一丝苦笑:还好福晋以这里用不着太多人为理由,让念儿在自己的屋子里乖乖待着——要不然,她这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恐怕就要当场破功了。

    刘公公一早前来却不到一刻就急匆匆地回去,这些天有心盯着十三阿哥府上动静的人自然都看在眼里。

    “老爷子还真是偏心哪……”八贝勒府上,听到这件事后,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九阿哥:“怎么不见他派人日日去盯着老大和老二?”

    “我也在想这件事,恐怕十三这回被罚,不是我们看见的那么简单。”胤禩缓缓地拨着手里的珠串:“十弟,你可曾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十阿哥的出身带给他的,不只有一个郡王的爵位,还有旧日的后族留在皇宫内外的人脉:“没有……只是说那个姓刘的进了畅春园之后也不会留太久,皇阿玛见没见他还是两说。”

    胤禩听到这里,不由得抬头向一侧望去。那一侧垂着珠帘,帘后站着的女子,不是八福晋又是谁?

    八福晋的想法却和几位皇子不一样。她曾问过自己,如果这种事发生在胤禩和自己身上,她会怎么办?而她下意识给出的回答,却成了她此刻的心病。

    如果十三那里有个她这样的女人……恐怕还会引出一串风波。

    而当这个消息送到雍亲王府上的时候,王爷正巧不在家。

    王府里的规矩大,这些和前朝有关的事情,后宅的女人们连半点风声都听不见。她们能做的只有聊天,做女工,找个乐子或者教养孩子——

    “小姐,您这眼瞧着都要入府一年了,还是花些心思在王爷身上吧……到时候再看着这些医书保胎,也不迟是不是?”

    这丫环是年思蕴娘家的陪嫁,平日里总是自诩“一切为了小姐”,但她说的这些话,就没有一句是年思蕴爱听的。

    “我身子弱,还是以调理为先吧。”年思蕴不冷不热地打住了这个话头,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卷:

    “寒邪侵体,滞于胞宫,气血不畅,大损精元……此宫寒不孕之兆,妇人自当慎之。”

    “十三的病,你看见了?”刘公公马不停蹄地将此事回禀给皇上的时候,皇上正在宁寿宫探望太后。

    听着刘公公跪在地上,一句一顿地将事情的原委说明,皇帝的面色还是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倒是太后向来慈爱,听不得晚辈如此受苦:“这孩子是个有孝心的……皇上,你不如就……”

    “皇额娘想说的,儿臣都明白。”皇帝这才将手中的药碗递给身边的下人:“您只管保重身体,晚辈的事,自然有儿臣和宫里的妃嫔操心。”

    太后不再言语,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几乎同样苍老的皇帝:她没有亲生的儿女,是这个当年幼小无助的孩子,给了她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的机会;皇帝是子嗣众多,但他可不见得能够因为这些孩子而享福。

    好巧不巧,因着伊尔木那番话,皇帝刚刚翻了一下十三阿哥妻妾的来历:“是江南来的那孩子?”

    刘公公都快要把头埋进地里了:“正是。”

    “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皇帝冷笑了一声:“他十三阿哥倒是个有本事的,不到一年,就把江南来的娇弱女儿变得和他一样爱给人背黑锅了。”

    前朝的事,太后不方便发言;但对这个主动跳出来要替胤祥受罚的小姑娘,她老人家倒是很感兴趣。

    在听说了这小丫头父母双亡,漂泊无依的旧事后,她不由得念了声佛:“这样的孩子,自然是将十三视作她此生唯一的依靠了,倒也难得……”

    太后在皇帝和皇子们出现矛盾时,一直都站在居中调和的立场上,这一次,她也就借着这个由头,劝了皇帝几句,明着让他不要太过生气,暗地里则是帮着胤祥说话。

    “也罢,既然皇额娘都开口了,朕就看在皇额娘的面子上,全了这丫头的孝心。”

    皇帝又思忖了半晌,这才叫跪着的刘公公起来:“你就说是朕的口谕,将胤祥府外看守的兵士尽数撤去,今后除了他本人外出必须请旨之外,府里的女眷下人,一律准许自由出入。此外——”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下:“派一名太医去,就说是为十三家的保胎。另,赐瓜尔佳氏一串念珠,赏她侍奉主子有功;至于富察氏和石佳氏,她们的父亲今年的京察和大计也是优等,过了年,朕自然有封赏。”

    “嗻。”刘公公口中答应的极快,心里却在纳闷:这一圈放的放赏的赏,怎么就是没有这位挺身而出的苏格格的事情呢?

    还是太后问出了同样的疑惑:“皇上这样,岂不是真要伤了那孩子的心?”

    皇帝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这才继续吩咐刘公公:

    “这个苏氏,朕就成全了她的孝心。她也不用多跪,每天两个时辰,跪上十天就行——小刘子,你照样盯着她。”

    皇帝看着紧闭的窗户,有积雪消融前比平常更明亮的光芒,从厚实的油纸里透过来。

    他接下来的话,殿中的人都没有听懂,反而是他提起的这两个人,听到就一定会明白:“既然这丫头和十三一样的性子,那就让他们自己好好想想,只凭着一腔热血为他人做事,到底能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当皇帝起驾回宫的消息和这些圣旨一同传来时,苏晓星虽然头疼,但也总归是松了口气。

    凭着一些专业带来的敏锐性,苏晓星在刘公公委婉地告知她皇帝那些令人疑惑的话时,就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正好她现在也跪着没事干——双腿是没有什么知觉了,可脑子却更闲不下来。

    因此,她就在这雪后的短暂晴光里,推进着自己的猜测:有没有可能,她这样的举动,让康熙联想起了胤祥之前的表现?

    毕竟都是放着自己的日子不过,非要跳出来管这些自己管不起的闲事的……

    如果康熙都把自己和胤祥划分成一路人的话,那她这个赌局,能赢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或许在康师傅的认知里,自己的举动是想借此抓住胤祥的心?想到这里,苏晓星无声地笑了笑。

    她受这么大的罪,可不是为了什么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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