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隽铭在办公桌前坐着,双手交握,深吁了一口气,屏幕上的文档仍旧是一片空白。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焦虑,抬起笔直修长的手臂,手腕间青筋隐现,腕骨瘦硬,微微突起。
食指与拇指卡住前额,来回揉了揉。
昨晚失眠,到了下午偏头痛发作,整个人有种虚浮感。
他素来是个不愿管事的人,慵懒惯了,也从不卷到任何斗争里去。
对升职兴趣不大,宁愿自己躲起来喝喝茶读读书。
如今却被靳书记安了一个作风有问题的罪名。
欧隽铭拖动企鹅的滚动条,庾幼真的头像是灰的。
想起前日在校门口她的冷淡态度,心下不由得一阵凄然。
欧隽铭的本质是文弱而多愁善感的,他以为自己经过生活的磨砺已然成熟慎重,但那只是外壳。
没想到对庾幼真动心之后,自己年轻时代的敏感脆弱、自尊心强、情绪化却闷到死的性格全都被激活了。
他现在很怕独处,每每独处就感到分外的孤独寂寞。
头脑中有幼真的幻影,这幻影一方面给他带来悸动,使他意识到自己的感性,不至于活得死气沉沉;另一方面也折磨着他,令他真切的体会到望而不得的苦闷。
人一动情就变得愚蠢。他的感性递给了靳书记和王荣一个实实在在的把柄,坐实了王荣散布的谣言。
可怕的是,他本能的,竟然还想把庾幼真叫到学校来,见不到面的痛苦和靳书记施加的压力快要把人逼疯了。
欧隽铭下意识翻开桌角的会议记录。
整版字清秀整齐,唯独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都很不肯定的样子,行笔的迟疑仿佛透露着内心的纠结和惶惑。
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曾让我把她当作女儿,现在却变得态度冰冷。她是害怕我吗?她对我有没有一点点
可惜自己不是学心理学的,没法通过笔迹读心。
欧隽铭深吁一口长气,拿烟出来。
打火机拨了两下,点了个火,又灭掉。自己疯了吗?在图书馆里点火?
他起身拉开椅子,准备下楼到馆门口去抽烟。
办公室门被推开。欧隽铭抬头,来者竟是王荣。
王荣穿着件双面绒的小斗篷,羊毛般的小发卷儿一簇簇在肩头遍地开花,
脚下踩着双银面儿的高跟鞋,摇曳多姿的走进来。
看起来像个手握胜利权杖的女巫。
“欧馆长啊,上午我说话有点过分。自己反省了一下。
觉得有必要来给你道个歉。你别往心里去。”
欧隽铭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抬头,目光散淡的看了看她,又坐回椅子,平视显示屏,语气冷淡:
“噢。有事么?”
王荣径自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双腿优雅的交叠着,
“欧馆长,我就想来跟你好好聊聊。我们之间不要有什么误会。”
“呵。有什么误会?”
欧隽铭唇角微微撇了撇,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王荣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大姐模样:
“欧馆,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对小姑娘有点好感?”
欧隽铭没说话,脸颊却不自觉微微的发烧。
王荣轻捻下颚,“都是过来人。其实吧,我挺能理解您的。
这事也谈不上什么作风问题。
小姑娘未婚,你离了婚也是单身状态,若是能成了,也是好事一桩,我怎么能坏你的好事呢?”
欧隽铭眼角抬了抬,实在料不到她下面要说什么。
“说实话,男人这样是很正常的。
欧馆长你一向不管事,却对小庾有好感,护着她。
我们都能看出来。我是为你考虑,年轻人没定性的,怕你受伤嘛。”
“什么意思?”
欧隽铭抬头,眼角扬起。
王荣看出欧隽铭对自己的话好奇,心里更添几分把握,唇边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你跟小姑娘接触的少,还不太了解她。我是跟她在下面坐了三四年了,对她还算挺了解的。”
“那”欧隽铭问的有些犹疑,却阻拦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那她是怎样一个人?”
他太想知道更多关于幼真的事。自己有许多话问不出口,庾幼真平时又少与人交往,
整个馆里最了解她的,也就是跟她相处了好几年的王荣。
“你别看她一脸天真,有点孩子气。其实吧,她是很早熟的那种女孩。”
见欧隽铭没说话,王荣又道:
“她情商很高的。她平时都不找领导,一找领导都帮她说话。可见她的厉害了。”
“原本她上课就是正当的。”欧隽铭道。
“哎。她最会拿捏的,就是像你这种老男人。”
欧隽铭摆手:“瞎说。”
“我可不是瞎说,你知道她第一个男人是谁吗?”王荣神秘兮兮的。
这话令欧隽铭心中莫名紧张,王荣一脸把握十足的神情,说明了证据确凿。
“谁?你说出来我也不认识啊。”
欧隽铭佯装轻松不在意,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心脏由于嫉妒抽动了一下。
“刚好是你认识的。”王荣眼珠子转了转:
“现在三所重点中学总校长傅清言。招生时你见过他好几次吧。
精明强干的一个人,学历史的,特级教师,眼高过顶的。
有次我老公为我女儿的事请他吃饭,还被一口回绝了。
他以前是小庾的老师,庾幼真读高中的时候就跟他搞上了。”
傅清言?欧隽铭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讶。
傅清言并不是个需要他在记忆里搜索的模糊印象,而是特别清晰的形象。
傅清言身上没有一般做惯中学校长人的腔调和俗气,
可以说是一个兼有文人气息和领袖气质的人。
鹤立鸡群,所以令人印象深刻。
“我不信。”
欧隽铭拿起桌上的黑色水笔,转了两圈。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庾幼真亲口跟我说的,那时她不肯高考,傅清言对她说,
你考成什么样我对你的看法都不会改变。她才去高考的。”
“她不肯高考?”
欧隽铭越来越难掩饰他急于知晓真相的情绪。
“这就要说到她的另一个男人,上海xx出版社的编辑。
欧馆你以前不也是学报编辑嘛。她搞你们这些编辑最是驾轻就熟了。
那个编辑比她大八九岁。而且当时有一个未婚妻。
那时小庾还是个中学生呢,就插足别人。给那编辑写了好多情书,还寄自己的照片。
害的人家临到结婚的时候逃掉了,连婚都没结成,新娘给气成抑郁症了。
她自己嘛在傅清言保驾护航下考上了大学,就把那编辑给甩了。你说那男人惨不惨。”
欧隽铭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动容,用力掐了掐眉心,而后十指交握在桌面。
王荣从他指尖掐不断捏指背骨节的力度,看出他心绪的烦躁。
“她小小年纪,这方面道行很深了。
读大学的时候,她又跟一个比她大好多的教授勾搭上了。
那个人好像在业界很有名气的。
两个人上课眉来眼去的,后来还谈起恋爱来了。
你说她怎么就这么喜欢挑比自己大很多的下手呢。
还不是因为老男人有人脉有学识有资源能帮到她嘛。”
“江浮舟的事我知道。”
欧隽铭向椅背上靠去,仿佛脊背骨忽然松散了似的,拿起水杯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
王荣:“那你不知道那个博士吧。”
“博士,又是谁?”
欧隽铭用签字笔的笔尾一下一下戳着手心,声音有些沉闷。
“小庾在京陵师大读研时的同学,那个男人为她寻死觅活的。
是个大她七岁的博士。小庾一会儿跟他谈,一会儿不跟他谈,玩着他。
折磨的人家好几次要跳楼。
结果她只是因为在离家远的地方寂寞,找个人玩玩儿,回来江南就把那人甩了。”
欧隽铭眉宇间阴云密布,办公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
“她回来以后也是相亲不断,平均每个对象玩个两个月左右,就找个理由把人家甩了。
之前有个男生江河船厂的,国企的,对她特别上心,只是家庭是单亲家庭。
她也玩了人家两个月,分手时还用单亲家庭这事侮辱人家。
结果男孩儿走不出来,去看心理医生,还吃了抗抑郁的药。
这人刚好跟我们李老师是邻居,妈妈气不过,就找了李老师。不信你可以去问李老师。”
欧隽铭眉头紧蹙,一言不发。眼底威戾,咄咄逼人,似乎心底的怒火一触即发。
王荣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语气反倒变得极为温柔:
“欧馆,当然啦。恋爱是个人自由啦。
小庾家里条件好,长得漂亮又是研究生,抓了一把在手里玩儿也很正常的。
我就是怕你受伤,你想啊。她对你们这种大叔的习性这么了解,
以前接触的又都是事业有成的大叔。
傅清言是名校长,后面是名教授、大编辑、大博士。
这些人比起你,可能还是要稍稍成功一点吧,这些人都搞不定她,你能搞定这小姑娘吗?
欧馆,看人可不能只看脸呐。”
欧隽铭在胸腔里深深的叹了口气,忽然张口道: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自己也是离过婚的人。她的过去我不介意。我可以去向她表白。”
“欧馆,看来你陷的很深了嘛。”
王荣啧啧嘴,挑起眉毛,
“可是你知道吗?我早就替你问过了。
大约一年前吧。我看小姑娘相来相去,总也找不到合适的。
我就想到我们馆里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单身汉嘛。我就含蓄的跟她提了。
我说我们欧馆也是学中文的,脾气又温和,挺绅士的,你愿不愿意。”
欧隽铭听到这里,抬眼望向王荣,眼神简直像抓住了一根稻草。
仿佛她下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你猜她怎么说?欧馆我是真的怕你受伤。”
“她不愿意?”欧隽铭垂着眼,眼色黯淡了下去。
“她就好像受了侮辱一样。说‘王主任你说什么呢。
我还是一个未婚的姑娘,欧馆也太老了吧。
而且我最讨厌男人抽烟了,臭死了。
我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凭什么找个离婚的老头呀!’
所以她找你,并不是对你有好感,也不是信赖你。
我侧面打听过了,这都是门卫邬老太挑唆的。
邬老太对我有意见,就挑唆小庾到你面前示弱,利用你来打压我。
这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倒会施美人计。
欧馆,你可要头脑清醒啊,不要被个小姑娘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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