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太极殿。

    太平公主见群臣已就位,当即宣布为了江山稳固,应让相王李旦即位,又令手下谋士高声宣读早已准备好的诏令。文武百官无不称是,对立在李显梓宫旁的李旦恭敬无比,就等着小皇帝自己下来。

    纵使李重茂早有准备,也被太平率领群臣的阵仗吓了一跳,冷汗直流,还不等他缓过劲儿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地转天旋,原来是太平一手就将他从皇位上拎了下来。

    “唉——”可惜无人再顾及这个儿皇帝,太平公主更是亲自扶着李旦将他送上了帝王之座。

    是以,大局已定,李旦二度即位,大赦天下,改元景云。

    因政变之功,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一个加封万户,一个立为皇太子,具在政治舞台上大展拳脚。

    李旦更是以太平和三郎为先,几乎无有不从,自愿当个甩手掌柜,除了一件事。

    “四哥,韦氏害了三叔,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管吗?”李隆基捧着昔日青儿呈上的证物,极力想以巫蛊之祸为韦氏、安乐等乱党定罪。

    太平坐在李旦身边,闻言冷冷道:“三郎,我早就说过,此事不宜,如今政务繁忙,你还有功夫拿这早有定论之事为难他。”

    “定论?除了稳定军心时的下毒和祸乱之言,一切并无凭据……”李隆基还想继续,他一来为将政敌彻底钉死无翻身之路,二来为不再被太平姑姑所压制,三来也不枉费青儿献策之举。

    “无凭无据怕什么,先前武三思不是私底下令人偷传韦氏秽乱,找人补上证据作为毒杀缘由就是了。”太平无所谓地挥挥袖子,根本不在意这些。

    哪想李旦直接驳回了二人所言,难得强硬一回。

    “不可,巫蛊之祸不要再提,绝对不可以此为由。至于下毒之事,唉,他们既然已死,就不要过多为难,捏造证据一事就罢了,史官如何记载此案就由他们去。”

    话虽如此,但太平和李隆基政变时已经将话都放了出去,千万人听得清楚,谁会管真相究竟是什么。

    “皇兄,那这证物如何处理?要不便毁了吧。”这诅咒之物本就是武曌授意由又一坊的“影”私下透露给李显和韦香儿夫妇的,本欲用作分化朝臣与李唐宗室,哪想到被玄英误打误撞堪破,这才不了了之,结果多年后终是用在了李显身上。

    这是韦香儿临终之言,她本想以此躲祸,把事端抛给武曌和玄英,结果李隆基并不领情,仍是将她斩首。

    太平又想起了什么,正欲再开口,就被李旦打断。

    “速令人拟诏,凡是涉及到陆玄英、陆真娘及又一坊的所有事情全部都销毁,绝不可再有人提及,包括高宗朝、武周朝等旧事亦然。”

    太平和李隆基都诧异地看向李旦,不明白他何故如此。

    三郎试探着问:“可九娘任皇家女冠时得了不少赏赐,这些也都要抹除吗?”

    “九娘也是你叫的吗?不管是当女冠,亦或者二圣爱女,此间凡有她的记载一律毁掉,民间传记、小说、画像等均不可留,赏赐记录、史书工笔也不可记载她分毫,此为密诏,后世子孙当谨记。”李旦目光如炬,盯着三郎不放。

    纵然百般不解,三郎还是应了下来,偷偷给太平使眼色询问,可就连太平一时也摸不清自己兄长的态度,被他难得的强硬姿态给唬住。

    不过这又不涉及军国要事,况且又一坊之传闻本就隐秘,时人多以为民间怪谈,并不当真,因此倒也不用费太多功夫,只消秘密抹除即可。

    如此吩咐下去,见二人都没有异议,李旦也舒了口气。

    “四哥,可否为儿子解惑,小姑姑并未犯错,为何要如此?”三郎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在太平的示意下开口询问。

    李旦了却心头一件大事,倒也不瞒着他们,寡淡的神情添了两分色彩:“三郎有所不知,此乃她年少时于宫内槐树下所许之愿,只有我与她二人知晓,当时我并未当真,直到她后来又与我打赌这帝位,我当时说不论输赢都会想办法满足她,何况她赢了呢?”

    太平倒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兄长与玄英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想起了武曌临终时的话,不免为李旦惋惜:“早知皇兄有意,便不该叫显立她为昭仪,若是做了相王妃,如今我们兄妹三人在一处该多好。”

    即使太平知道玄英心系裴崇道,但从政治及各方面考量,玄英若是能应下这名号,便也省了许多事,更方便后续的一些计划。

    或许是不解风情,可自从薛绍死后,她便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宦海沉浮,哪有温情可言。

    想到曾被珍藏在相王府书房的画像,三郎道:“那既是如此,更该把小姑姑请回来,若是她不愿青史留名,改名易姓也可。”

    可李旦坚决不允:“此事我意已决,休得再提。况且,这也是为了保护她。世道多艰,女子不易,她为了我李唐江山舍弃名声,总不能再叫她千百年后也被人非议。虽有神都第一女冠之名,可你我皆知这不是什么佳话,还嫌污蔑诋毁之人不够多吗?她不愿青史留名,正是有此意。”

    太平、三郎倒是没有李旦想得这么多,或者就算想到了也不以为意,毕竟皇室中诸多风云变幻,哪里管得了外人如何说道,但见李旦有此决心,也不忍心驳回。再说,玄英确实为朝堂付出良多,曾于高宗朝随裴行俭参战,又在武周时除去了诸多酷吏,甚至先魏王也败于她手下,更不像韦氏女和二张那样祸国殃民,培植势力参与党争,可算得是忠臣良将。

    可惜又一坊属秘密机构,无法授予正式女官之位,偏她不愿同婉儿一样挂名为帝妃,只能前呼陆女冠,后称公主婢。

    三人想到前些日子玄英出走之言,以及裴崇道有心辞官之说,一时无话。

    太平忽然道:“皇兄,既然你都把当年替人顶罪的武钦载给召回京做官了,那裴二郎叔父裴炎一案可要替他平反?他们也都算得是我们的人,总不好厚此薄彼。”

    李旦点头称是,只是犹豫片刻后言:“裴二郎是有才之人,我欲任其为宰相,你们觉得如何?”

    太平和李隆基对视一眼,实在是没想到李旦竟会如此狠心,要令陆裴二人生离,可又想到他对玄英那从未明说的感情,倒是不忍苛责,一时摇摆不定,既不好驳回他的意思,又不好替玄英、裴二求情。

    不过这些都是表象,其实对于他们二人更为重要的是,裴崇道若为宰相,谁也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站队,以他处理案件时的铁面无私看来,此人并不好掌控。

    僵持中,还是李旦开了口:“我不过想着考验他一番,也是为了真儿好,你们毋须多心。”

    太平眨眨眼笑道:“怎么会多心,皇兄难得开口,妹妹岂能不依?”

    李旦还是同小时候那样拍了拍太平的手背,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和约定,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倒是李隆基头一次如此沉默,看向太平的眼神有异。

    裴府。

    自裴崇道重回大理寺,便与玄英居于裴府。可她留下书信一封言明诸事后,他的心思也都随之而去,忙不迭地递上辞官请求。

    本以为公主或者太子会立即批复通过,甚至连崔绮儿和萧成周都来与他辞别了。

    结果天使却传来两道全然不同的诏令。

    其一是任命裴崇道为宰相,算是多年后接替裴相国之职,并言明只要上任即可恢复裴炎名誉,替其翻案,加谥号,光复门楣。

    其二是同意裴崇道卸去大理寺少卿之职并离京,但与此同时,裴炎一案不允平反,一切旧事均不可再提。

    那天使宣读完毕后温和地问询:“裴少卿预备如何选择,是与奴婢进宫谢恩,还是直接离开长安呢?”

    一旁的崔绮儿有些恼火,有心替裴崇道解围,便称:“事关重大,到底不是三言两句就可下决定的,请天使稍坐片刻,容我等进去商议一番如何?”

    有李隆基和太平事先叮嘱,天使也没有为难几人,当即点头同意。

    进了书房,崔绮儿难得发了脾气:“就是不知是谁如此歹毒,可如今诏令哪个不是过公主与太子之手,太平难道就不为真儿考虑一二吗?还有圣人,他与真儿从小感情就不输亲兄妹,怎么反倒为难起自家妹夫来?”

    “阿绮莫急,或许,或许事情还有转机。”萧成周拉住绮儿的手劝道。

    “或许什么呀,诏令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我看他们就是想阻挠有情人罢了,说什么求贤若渴。裴二为了裴相国的案子吃了多少苦头,等了多少年,真儿也为此奔波劳碌,李显与裴家不睦也就罢了,怎么圣人也要欺负人到这个份儿上,事关人清誉,家族名声,怎会如此随便!”

    成周见劝绮儿无果,只能看向裴崇道:“敬之兄是如何想的?依我看圣心难测,留在京城反而招惹祸事,实在不行就入宫求情,圣人如今大赦天下,或许只是希望你投诚。”

    “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可我看没那么容易,圣人同意公主掌权,但太子日渐长成,今后之事难料,就是投诚了恐怕也会被逼着站队。何况门阀世家已衰微,突然降下两道相悖的诏令,实在有些奇怪。”裴崇道叹了口气。

    这话一出,早被剔除族谱的二人具是沉默,良久,成周忽然道:

    “我们萧家不涉朝政是因为太平公主第一任驸马薛绍之兄薛顗所参与的谋反案,薛绍嫂嫂正是我兰陵萧氏之人。”

    这话看似不搭界,可深究下来倒是有趣。

    正如成周所言,就是公主姻亲也得担忧自身,诏令所言“光复门楣”,究竟是福是祸还不可知,平反一事可能内有玄机。

    裴崇道取出玄英临走前留下的信,信中虽言明了去处,可话里话外有诀别之意,更让他不要有所顾忌,不要担心翻案之事。

    绮儿和成周还在苦恼,就见裴崇道起身向外走去,二人连忙追上,问道:“裴二你可是有主意了,是要进宫求情还是如何?你可不要辜负真儿一片深情,别听她信里写的那些,还是速速去西域找她吧!”

    三人陆续回到前厅,只见裴崇道从天使手中接过了一道诏令,叩首道:

    “微臣感念圣人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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