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玄英被押出宫时有不少人看见,且裴崇道重返官场随着莫九入宫更成了当下京中盛传之事,坊间便多了不少传言。

    只是当年陆玄英身死的消息实在太过真实,不少百姓都是亲眼看着玉清观内吊唁者络绎不绝,亦有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出城。如今出现个容貌酷似者,便当成是含冤的鬼魂,去往皇城索命,圣人才不得不把裴崇道请回大理寺继续做官。

    这种鬼神之说大多出自百姓之口,不过人云亦云,朝野上下并不在意。

    倒是有不少被打压的世家大族和李唐宗室另起了阴谋论,竟也猜出了五六分真相,惹得帝后恼怒,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对付这些人。

    也就是这样,崔玄暐隐瞒绮儿许久的事情终究还是暴露了。

    她一听闻自己敬爱的父亲竟然是主张和推动强加给玄英罪名之人,急火攻心晕了过去,醒来也不管萧成周就要回娘家同父亲说理。

    若非成周执意要跟着,她是不想把他扯进来的。

    “阿绮,你我已是夫妻,就该同为一体,怎么这个时候分起你和我来嘞?”成周虽然早就不是那个爱穿红衣、沉迷音乐的少年郎,可是那股痴劲儿仍不减。

    两人夫妻恩爱,多年形影不离。

    因此绮儿听他这话,只能无奈摇头应下,可心底隐隐有些发慌,总感觉今日之事不得善了。

    回到崔家,才知崔中书仍在宫中未还,绮儿犹豫再三,还是同意让侍从去请人回来,但是不要再去惊动几位当官的兄长。

    听了小女儿回来,崔玄暐自然赶紧与李显请假,因为走得急,便不小心冲撞了武三思,他归心似箭,想着自己如今的地位并不输给对方,就同往常那样只匆匆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哪想这举动竟被武三思记恨,何况已不是第一次。

    赶路到家的崔玄暐自然不知,一双眼只顾打量久不还家的乖女,甚至忽略了旁边作陪的萧成周。

    “绮娘怎么今日突然回来,你若早两日说,我便同圣人请假,今早就不去上朝了。”他捻着胡须笑得慈祥。

    绮儿的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改口道:“阿耶这样随意,圣人难道不会怪罪吗?”

    “怪罪,有什么可怪罪的,老夫为他如今能坐稳这江山出了多少力,若不是当年领兵去迎仙宫,他又怎么能这么快当上皇帝,不过是请假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崔玄暐没有注意到绮儿的神色异常,更没有管成周眼中的震惊。

    这样的话就算是事实也说不得,绮儿听完心都凉了大半,若说先前对传闻只是半信半疑,可自己父亲如今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清楚。但是话还得问,她心中仍有丝希望:“这若不是大事,那依阿耶看何为大事呢?”

    “绮娘何故问此,是遇到什么难事要为父帮你吗?”崔玄暐看向静坐的成周突然发难,“可是这竖子欺辱你了,有什么就和为父讲。”

    这一下把绮儿和成周都弄懵了,好在她反应过来:“父亲,我在外面听说了一些事情,真儿被关进大理寺狱,罪名是毒杀太后和意图谋逆,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父亲您知道多少内幕?”

    崔玄暐看着绮儿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这其中的事情牵扯太多,为父恐怕一时也讲不清,你最好还是不要知晓。”

    “那父亲就去圣人面前帮真儿求求情吧,好不好?”绮儿试探着再度开口。

    “为父都说了,此事不简单,讲不清。”

    “也许不是讲不清,是不敢讲,父亲,这件事到底和您有没有干系?”她急切不已,就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哪想崔玄暐却大发雷霆:“是谁教你用这种态度和为父说话,你的诗书礼义都忘光了吗!”

    “父亲,”绮儿冷静下来,她明白对方的态度已经表明了答案,便同平常那样淡笑,“您不必动怒,我只是想听您告诉我答案,告诉我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都是假的,可以吗?”

    然而她的话并没有浇灭对方的怒火,反而是那素来被他赞誉为“女郎最得宜之笑”成了火上浇油,他只觉得自己被养育多年的女儿讽刺了。

    “那个陆玄英也好,陆真娘也罢,不过是个有点雕虫小技的女冠,仗着一副皮囊行走,为父一向不喜欢你同她往来,今后莫要再提起她。”

    “父亲!您怎么可以这样,真儿与我相交二十余载,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容颜天赐,何况以她的能耐并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官员,以往的事我虽不知,可也清楚她对我朝江山付出了毕生精力。”绮儿罕见地捏紧拳头,强压心中的痛。

    “是啊,父亲,我就是不关心朝政,也知道九娘为了太后和高宗皇帝做了许多,怎么到头来你们却要这样说她。”一旁的成周也帮腔道。

    这很好地转移了崔玄暐的怒火,他冲着成周拍案:“混账,岂容你随意插嘴,当初老夫把女儿嫁给你也是因为绮娘执意,早知有今日,就不该同意,说,是不是你在她耳边嚼舌根,让老夫的乖女变成这样。”

    眼看这场面难收,绮儿只能跪倒在地:“父亲,阿耶,求您不要这样,这不关成周的事。只是我想知道罢了,可您却连骗都不愿意骗我一下。”

    她深吸几口气,看向崔玄暐的眼中痛苦愈深:“父亲,难道您忘了真儿曾多次救了崔家,救了女儿吗?记得来俊臣、周兴和丘神绩吗?以及那故去的魏王武承嗣。是她帮您和圣人之间牵线,还有陇西李氏,这一切您总不能当作从来没有过吧?”

    “我宁可从来没有过!没了她,为父照样可以护得你们周全,你看,为父现在可是中书令,还是博陵郡公,这难道也是她陆玄英帮我挣来的吗?”崔玄暐目光阴鸷,成周见了也连忙跪下挡在二人中间。

    却不想绮儿把他拉开,对崔玄暐道:“还记得从前您对她的本事赞不绝口,称兄长们都不及她一半,若不是她被逼出走京城,回来后又屡次被刁难,未必会给帝后与你们这样的机会,您可以不记得她的好,否认她的能力,毕竟嘴长在您身上,我可干涉不了。但是您不要忘记,当初和您交好的李昭德相国是怎么死的,登高必跌重。”

    到底与玄英常年交好,绮儿语言的威力也不一般,把崔玄暐气得跳起来,三步上前就给了她一个巴掌。

    若不是成周拦得快,只怕还不止,但结果就是自己被崔玄暐踹到一边。

    “你个不肖女,竟敢这样咒为父,为父这些年来战战兢兢难道就容易吗?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地位,你真是要气死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他一个挥手,案上的茶碗碎了一地。

    “父亲,我不是想咒您,我只是希望您不要被眼前的名利迷住了眼睛,看看其他人的下场,以此为鉴罢了。难道我夹在您与真儿之间就会好过吗?您隐瞒这一切也证明了不是毫无知觉,可又为何要如此行事,叫我今后如何面对她?”

    “今后?没事儿,你不用面对她,此番定然证据俱全,只怕是见她最后一面吧。”崔玄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这是绮儿没有料到的,她想不到为什么无辜者要被这样对待,只是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归顺和答应以昭仪之身为朝廷做事吗?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个父亲十分陌生,与当年那个元日看着自己与玄英喝酒吟诗的阿耶不是同一人了。

    “父亲,您变了。”

    “为父从来没有变,只是你被保护得太好,一直看不透。”

    “或许吧,毕竟一直都有真儿和你们护着我,后来就是成周。”她看向揉着腹部的成周,握住了他的手。

    “今天的事就这样算了,以后再不许提到她。”崔玄暐警告二人。

    可是绮儿拒绝了,她不想这样对不起二十多年的密友,唯一的密友。

    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崔玄暐看着不肯善罢甘休的绮儿怒不可遏,当即拎着她的耳朵把她带去家祠,吓得成周赶忙跟着保护,却不敢推搡岳父。

    “跪下,在祖宗牌位前认错,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希望您不要一错再错。”绮儿跪在垫子上,看着一排排灵位,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

    “好,既然如此,那休怪为父无情,来人,把族谱取来,待我划去崔十八娘的名字。”

    绮儿不敢置信地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却只得到一句:

    “从此以后,你再不是崔家的人,不是我崔玄暐的女儿。”

    这事传得很快,就算崔玄暐告诫了家中侍从,可一夜之间还是传遍整个洛阳。

    一个被家族除名的女儿,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到底脸上无光。崔家大门紧闭,崔玄暐和几个儿子都没有去上朝,人们便把目光投向了萧家。

    为除名一事,萧家父母大为光火,又罚着二人进了祠堂谢罪。

    可三日后出来,却是要逼着萧成周与绮儿和离。

    “为什么,这事情阿耶阿娘你们都清楚,绮儿也是为了公道和正义,为了、为了崔中书着想,何况她与九娘多年密友,是如此重情义之人。崔中书身在朝中身不由己,看不清局面,可是你们该清楚的呀!求求你们了,不要这样对我们。”成周跪在父母面前哀求。

    “怎么,娶了媳妇就和我们划清界限,什么你们、我们的!”萧母有些生气,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有些原因不能讲,用此作为借口罢了。

    萧父心知肚明,拦住了萧母对成周道:“好孩子,你先起来,这事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只是我们家无人在朝不清楚内幕,为了不被……”

    “好了你,和孩子们说这个干嘛,”萧母白了萧父一眼,有些歉意地看向绮儿,“绮娘来了多年,我也并没有因为旁的事为难,只是到底现在各大家族再不是从前,这事如果传到上面,恐怕又是一堆祸事,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此言一出,崔绮儿虽然不算完全明白,也知道是迫不得已,可她与成周自幼时便相识,两人之间的情谊早就不是寻常夫妻可比,怎么舍得离他而去。

    然而面对萧母的一再施压,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为身份、为传统、为道义、为时代。

    这已经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抗衡得了的了,除了同意外,又能怎样,至少是和离,若他们铁了心要成周休妻,只怕更令她难堪。

    “不,我不同意和离,阿绮无过,为什么要和离!”

    萧母温和道:“她多年无所出。当然了,不生孩子也没什么,日后你若不愿再娶,从你兄长那里过继一个来便是。”

    “可是明明律法中是妻年过五十无子才算,阿绮与我如今三十多,正是大好时光。何况崔家无故逐她,按照三不去,我也不能做这事。”

    “所以才是和离,而不是休妻。”萧母意味深长道。

    看来就算成周不满也无用了,绮儿刚要同意,就听他大声道:

    “好,既然如此,那你们便把我也逐出家门吧,我与阿绮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成周,不可!”绮儿一愣,看了萧母一眼后立马劝道。

    “好呀,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们。”

    “娘子,不可啊,这是何苦。”萧父劝阻无果,急得连连叹气。

    不想萧母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拉了萧父的袖子,冲着他摇摇头,多年夫妻,也是有些默契,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一夜之后,洛阳再无萧成周与崔绮儿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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