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本以为出来后还能看到玄英,哪里想宣政殿门口除了值勤的兵士再无旁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韦后派人带走了她。

    即使李旦有些忧心,可为了玄英考虑,只好故作不知。

    “四哥,你觉得皇后会把她带到哪里去?听说她与韦氏早年有恩怨,会不会借此打击报复?”李三郎看向李显,想要从他的云淡风轻中看出些别的什么来。

    “三郎,慎言,这里是皇宫,不是相王府,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才是。”李旦没有看他,径自走下台阶准备离宫去完成李显吩咐的差事。

    “唉!”李隆基有些无奈,也只能与父亲一道离开,走之前却看向玄英此前跪着的地方,他记得他们来时她虽略有些疲惫,可是脊背挺得笔直,眼睛明亮,神色坚定。

    就像那副乐舞图,画中人广袖起舞,虽用薄纱掩面只露出一只眼睛,却能将人的心神牢牢攥住,从而把其他一切忽略,天地万物仿佛都成了陪衬。

    他从前以为是画作太过夸大,没想到竟是自己孤陋寡闻。

    有些人即使青春不复也别样动人,皮囊不能掩盖灵魂散发的幽香,而眼睛正是得以窥其广博内心的小径。

    “三郎。”

    李旦的呼声将他从回忆中唤醒,面对温文儒雅的父亲,他恭敬地应了一声。

    而此时这位画中的主人公正面对着韦后和安乐公主的怒火。

    “陆玄英,你是不是以为跪上几天就可以抵消你犯下的大罪了!”韦香儿见玄英不卑不亢,毫无惧色,只觉得面上无光。

    她同诸臣给玄英拟下罪状,正是为了治玄英的不臣之罪,哪里想玄英竟然甘愿领罪也不臣服,虽然跪下求李显收回成命,可那惺惺作态的模样实在让她受不了。

    “陆氏,就算你伶牙俐齿想出那些鬼话哄骗了圣人,却哄不了我。裹儿,把你阿耶的诏令拿出来宣读给她听听,看看她还能编出什么话来。”韦香儿捧起茶盏,饶有兴致地看着。

    没办法,谁让她们两人的恩怨从二十多年前就结下了,后来玄英帮着武曌做事,难免撞上韦家人的私事,事情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加上她早就察觉到玄英对李显的上位方式颇有微词,似乎有意无意地站在对立面,再有从前探得玄英更为支持李旦甚至是太平,这让她如何不动别的心思。

    而册封为昭仪一事就是最后的试探和确认,不过这只是李显所认为的真相。

    她韦香儿从来不会姑息一个会威胁到自己的人,不论男女,只要挡了她的道,一律都应该除干净。

    除非……

    “裹儿且等等,”她决定大度一回,给陆玄英最后一次机会,“这可是你唯一能自由的机会了,希望你好好回答。”

    “皇后殿下请讲。”玄英垂首而立,姿态恭敬。

    “我也算与你的又一坊打过交道,你骗得了其他人,却瞒不过我,如果你愿意带着又一坊归顺于我,那么你便不需要担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我还可以让圣人封你为长公主,享受仅次于太平的食邑,一年后若是颇有建树,便可拜相,这笔买卖你看如何?”

    玄英有些诧异,抬眼看向她,那双眼中燃烧着一种无比熟悉的欲望,一不留神就会被灼伤。

    “归顺于您?殿下是不是一时口误了。不过我早就立誓,且又一坊内众人也有效忠圣人与大唐江山社稷的规矩,这点您不用担心。”玄英垂下眼答道。

    “我与圣人夫妻一体,不分彼此,你效忠于我便是效忠圣人了。”韦香儿见安乐看向自己也不以为意。

    闻言,安乐催促道:“是啊,你若是愿意效忠,那我唤你一声‘小姑姑’也不亏。”

    玄英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之色道:“谢皇后与公主厚爱,只是恐怕您二位要失望了,因为我早在当年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将又一坊坊主之位交给了别人,如今对坊内的一切都不甚了解,实在爱莫能助。”

    这倒是让韦后没有想到,可据她所知陆玄英手下仍有不少高手,于是又补充道:“不是又一坊也无妨,你带着你手下人来就行。”

    “殿下与韦家有不少得用的人才,何必再惦记别人,也不知殿下是真的想要我归顺,还是担心其他。”玄英笑得意味深长。

    “放肆!”裹儿拍案而起,指着玄英怒道,“陆玄英你这獠奴,我阿娘如此抬举你,你却不识好歹!”

    韦后微眯起眼睛,不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裹儿。

    裹儿点头,拿起手边的诏令摊开宣读:

    “朕天命所归,驭掌万方,欲布仁孝之政,以达天下,然去岁则天大圣皇后崩逝,痛不欲生,哀毁骨立。陆氏真娘,天皇大帝与则天大圣皇后之近侍,昵近奸邪,贼臣逆子,不重天伦,离间骨肉,蔑视君威,密图谋逆,于灵前不敬,开棺辱尸。又有忠仆以死相告,陆氏曾于则天大圣皇后病重时,行踪鬼祟,跷蹊作怪,易汤混药,谋害于后。凶逆之事,实不可赦,祸难未除,社稷不安。遂令大理寺群臣,关押候审,按迹寻踪,绝其丑心,以儆效尤。1”

    “陆氏罪孽深重,还不跪下认罪,好叫我令人绑了你送去大理寺。”裹儿哼了一声,指着玄英喝道。

    她瞥了一眼那诏令,上面虽有圣人盖章,却并无门下省的批复和签章,孰真孰假一目了然,便道:“想不到以公主之才亦能写出如此诏令,就是不知这假传圣诏之罪你可担得起?”

    裹儿被她说得一愣,却丝毫不慌,笑得开怀:“这诏令是我阿耶,当今圣上亲手盖印,他又怎会不知晓呢?”

    还不等玄英继续反驳,裹儿就唤来了门口的禁军,命他们押着玄英送去大理寺。

    旋即玄英自缚双手后冲高坐的韦后道:“皇后了不得,这次我认栽,下一回就未必。”她就算逃得了一时也没用,事情闹大了反而会把韦后逼急,况且圣人向来护短,即使安乐公主有假传圣诏之过,最终还是会被轻轻揭过。

    目前没有比暂时进大理寺更周全的法子了,就算是假意归顺韦氏也得验真章,她不能就此暴露了坊内人的消息,更不能让人有机会得以把手再次伸进来。

    所以,玄英跟在禁军身后离开了皇宫。

    然而光是这样还不够,韦香儿又找到了裴崇道,给了他一道官复原职,重回大理寺少卿之位的诏令。

    这道诏令倒是货真价实。

    韦香儿和李显早就有意这么做,这不仅是为了江山社稷挽留住一位人才,也能逼得陆玄英无法逃避,不得不做出选择。

    或齐心断金,或分而化之。

    只是没想到他们在玄英那里碰了钉子,不过裴崇道这块上好的肉,韦香儿势在必得。

    “裴少卿,多年不见,你倒还是仪表堂堂,就是不知道这审理案件的手段有没有生疏,需不需要我寻几个给你练练手?”韦后笑得绵里藏针,激起裴崇道本能的反感。

    他没什么表情地婉拒了:“谢过皇后美意,此事就不劳烦您挂怀了。”

    韦后故作惋惜地摇头叹惋:“可惜了,可惜了,我本有一件美差交给你,若是你做得好,我不仅重重有赏,还会把你这些年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毕竟就算则天皇后临终前同陆玄英说了一些,可还是有遗漏。”

    “我想这一定是个非常棘手的案子,否则怎么会让您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来。”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仅仅作简单的试探。

    这样直白了当把韦香儿听笑了:“裴少卿啊裴少卿,想不到你跟了陆玄英这些年,怎么从前那些官场话术、往来之词都不会说了,明明她也是个冰雪剔透聪明人,如今和你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执迷不悟。”

    裴崇道并不答腔,修剪得宜的胡须后是他绷直的唇线,隐藏了所有的情绪。

    不过仅仅这样,韦香儿自然不会亲自来一趟,她看着自己涂着凤仙花汁的漂亮指甲,语调轻柔,声音婉转:“不仅是刚才那些,只要你帮我审好这个案子,我还许你一个宰相之位,顺便帮你叔父翻案。我早就知道当年的裴炎可是有意把你培养成他的接班人,只可惜出了一个扬州案,不然你叔侄二人同朝为相,传到后世也算得一场佳话。”

    两度提起裴炎,又重提旧案,是何居心清晰可辨。

    当年案件的具体事由虽不完全明朗,可是裴炎的罪责不可避免,裴崇道就算曾经以为自己的叔父是无辜之人而一心想着翻案,此时此刻也不会因私废公。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天大的陷阱。

    以裴炎与韦家之旧怨,韦后之父不仅没有落得一官半职,还惹得李显被废,又间接害死了韦香儿耶娘兄弟等人,她怎么可能是真心,说不定留着几个后手。

    只是他不愿让韦香儿看清自己的想法,而做官就有机会去宫中,说不定能打听到玄英的消息。为此,他也愿意伪装成一个誓死为家族平反,不顾一切、不计后果之人。

    这样鲁莽的人会有很大的弱点,且非常好拿捏。

    果然,见他神情松动后韦香儿非常满意,得意于自己想出的这条计策。可惜她遇到的是办案求真理,铁面无私情的裴少卿。

    “不知是什么案子,还请皇后殿下告知一二。”

    “我要你重回大理寺审的第一个案子,就是陆玄英毒杀太后谋逆案。”

    或许,他是猜对了韦香儿先前的种种套路和心机谋算,可万万没有想到等着自己的却是这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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