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太平已来,考虑到二人或许要说些体己话,武攸暨、武崇训便提前退下。比起神情自在的武崇训,武攸暨反而愁容不展。

    屏退侍者后,太平拉着玄英的手亲热道:“可是攸暨招待不周,我看你兴致不高。”

    “驸马已经很用心了,只是我与他毕竟不熟悉,你这是从哪里回来?”玄英又为自己和太平斟上酒。

    “适才去了婉儿那儿,她的府邸前不久修葺完毕。”

    “我说呢,从前你就老与她一处,如今婉儿出宫开府,你们见面就更方便了。”玄英一副了然的模样。

    太平笑骂道:“你这个促狭小鬼头,一把年纪了还小孩子脾气,要不你也和她一样开府得了,省得如今住的地方不方便又难找。”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玄英没有把太平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仍与她对酒打趣。

    夏风阵阵略有些燥热,玄英凭栏而卧,薄纱轻拂面,可还不等她挥手弄开,太平就代劳了。她微睁开那双桃花眼看去,恍惚间以为是武曌。

    太平如今长得愈发像武曌了,眉眼神情,仪态举止,活脱脱是天后当年的样子。

    玄英有些愣神,手中的酒杯滚到了一边,她刚伸手覆上酒壶壶身,就听面前人道:“这船上的酒都给你这个酒鬼喝光了。”

    “怎么,这些酒才值多少,太平你不会那么小气吧?”她仅借腰腹之力轻盈坐起,看向远处,残阳染红了池水,清荷接天不知凡几,实在是令人神往的仙人居所。

    太平早就习惯了她的做派,况且本就心中有事,更不会在乎这九牛一毛,见她赏景失了神,便道:“你若与我比邻而居,那这‘余阳映莲’之景岂不是日日都能观赏?”

    “你就这么想我住进城中,昔日玉清观之址倒是妙,可惜了。”玄英摇头,她自然知道如今多有不便,可在城中也未必自在,一言一行都多有人关注。

    “这还不容易,叫显兄长把玉清观赐还与你,不就得了。”

    “那怎么行,这不是让圣人打太后的脸吗?”她借着太平的手起身,两人倚着栏杆。

    只见,太平侧身神秘一笑道:“或许之前阿娘可能会生气,如今则未必,改头换面一番,又有多少人在意呢?”

    她听出太平话里有话,却只以为是武曌退位后怀念从前时光,不愿深想。可就算回了玉清观也与从前不同,何况她的东西早已被张易之借查抄之名尽数搬空,她懒得再费神,随口道:“我与圣人从小就不睦,之前为太后做事又多有得罪于他和韦后,何必找不痛快。”

    这正是把话送到了太平嘴边,倒不用太平苦思如何开口了:“这点你们二人倒是还挺像,这斗嘴的戏码我从来都看不厌,只是如今却见不着了。”她说归说,但故意避开了前些年的那些摩擦。

    “有什么可惜的,他如今可是皇帝了,哪能和以前比,况且他不止有皇后这一个帮手,还有个小安乐,宫宴上她瞪我好几眼你不会没看到吧?”

    这实在叫人难以接话,太平故意回忆道:“确实,这个裹儿是任性,被她耶娘宠上了天,虽然显兄长不能帮你,可我瞧着那晚旦兄长倒是帮你挡了挡她,旦兄长还是如小时候那样疼你,把我这个亲妹妹都比下去了。”

    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李旦与太平是当年二圣最小的两个孩子,关系自然非比寻常,可玄英入宫时李旦已过了幼学之年,加上李治的教育、与太平相处的经验,他从小便知道如何做一个好兄长,但要说比对太平还好,实在是夸大。

    “你这话说的,好像他没有帮你拦酒一样,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能喝。”玄英心中自然是领了李旦的情,可这就没有必要同太平说道了。

    眼见天色已晚,而玄英总是能把话岔开,太平都有些快要藏不住了,只好嫌弃道:“是是是,你这张嘴不仅能喝,还会说得很。可毕竟在宫里,你就是不会醉,也该提防着点,我可是听说你曾经就着过几次道。”

    这便是好早以前的事情了,玄英是不曾醉过,却防不住别人下药迷她,甚至有一回用了“红袖添”这种天下间少有的烈情药。

    只是后来玄英就多长了个心眼,在外饮酒总是备着各类丸药。

    因此,今日太平忽然提起,倒让她有些意外,但好友姐妹之间总是会开些玩笑,故而道:“是啊,我可要多谢那给我下药之人,否则也不能让我与裴郎鸳鸯成双。”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本来心焦的太平笑开了,指着她鼻子的手抖个不停。

    “你呀你,我可真为当年纯善无知的裴少卿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玄英不满道:“哎哎,他早就心悦我,再说了,孤掌难鸣,若他无意,我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这可把太平都听得呆了,想不到玄英竟然毫不避讳就说与自己听,连连叹道:“你可真是让我都刮目相看,裴二郎可知道你这么个想法吗?”

    玄英咳嗽了几下,想来是许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多少都有些上头,又清了清嗓子才道:“知道啊,我私下也常这样同他玩闹,只是从来没有叫人知道,你是第一个,预备拿什么谢我?”

    “他倒是比我想象得还能容你,”太平在心中直叹气,觉得刚才自己就不该那么接她的话,接下来有些话实在难以开口,只得转移注意力道,“你瞧,显兄长送我的宝树已经点亮,天马上就要黑了,咱们去树下欣赏如何?”

    玄英笑着转过头去看那琉璃树,现在天色昏暗,府中各处早就点亮了火烛,这树下正有婢子们小心翼翼的身影,生怕弄坏一毫一厘,否则恐怕不仅仅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有忧了。

    “奴谨遵公主之命。”说完,她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礼。

    等两人乘船来到树下,天已全黑下来,早有驸马命人备上了好酒好菜恭候,比先前与玄英相谈时还要温和有礼地请她们下船。

    而太平嘴上不说,可瞧着眉眼间也带着点情意,虽不及曾与薛绍相处时那样明显,好歹也比前几年好些。

    玄英与驸马见过礼后便随意坐下,拒绝了婢子斟酒,反倒亲自给太平满上,敬了她与武攸暨一杯:“多谢公主与驸马款待,九娘先干为敬。”

    如此做派让武攸暨以为太平已经将所有事情都谈妥,忙不迭举杯回礼,面上笑意更浓:“好说好说,都是一家人,何须这样客气。”

    再一次听到“一家人”这种说法,玄英疑惑了一瞬,却以为他是同武三思那样曲解,但看在太平的面子上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太平闻言瞥了武攸暨一眼,想使眼色让他不要乱说话,却被玄英拉着又喝了两杯,只能故意用咳嗽来提示他。

    虽然这对夫妻日常相处时间不算特别久,但该有的默契不比玄英与裴崇道少。故而即使武攸暨有些诧异,也没有多说话,在稍稍喝了点酒,用了些菜后便借故离去。

    “他在这儿我们说话都不便,你们也都退远些,别妨碍我同陆娘子说话。”后一句是太平嘱咐那些婢子的话。

    玄英抬头看向这琉璃宝树,先前就已觉得精美不凡,近距离看才更加震撼。也不知道是用了何种工艺,枝桠、树叶、花瓣都精致异常,虽与真树还是有差别,但天上地下仅此一份。

    加上悬吊在树间的灯火错落有致,大小不一,倒真合了元宵节时诗人苏味道那一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1

    “真美啊,圣人果真是下了一番功夫,这是何等的巧思,何等的匠心独具。”她不由道,倒不是有多喜欢或者羡慕,只是震撼到失语。

    太平趁机问道:“你觉得,显兄长如何?”

    “啊?”玄英一愣,奇怪地盯着太平,看得她快维持不住笑脸,只能借着喝酒回避,这才回答道,“若不提我曾与他的过节,平心而论,确实是宽厚仁和,其他的,尤其是政务上我却无权评价。”

    “哦?那你觉得旦兄长又如何?”

    “你今天实在奇怪,不,不止是你,还有驸马,你是不是同他说了些什么?”玄英凝眉,实在想不出太平这么问究竟是有何用意。

    太平知道如果再藏着掖着不说清楚,那玄英必然心生戒备,这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只是还不能轻易松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对方是太平,玄英没有拒绝的理由,略一思索后便道:“相王恭顺友善,温和识礼,算是难得的人物。”

    即便她实在不便过多评价,却也不是敷衍之词,这都是常年相处得来。

    太平听完很是满意,连忙亲自给玄英倒了一杯酒,笑容暧昧:“你对他们的评价倒是中肯,不比外人那些胡沁的偏见之语。若是让你同婉儿一样,可好?”

    “此话怎讲,娘子,您这是要我去……”玄英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她以为太平会说什么要摆酒设宴修复她与李显关系的话,哪里想到竟是如此骇人。

    “若是你不喜欢显兄长,那旦兄长也是可以的。”太平将酒杯递给玄英,却被她一把推开。

    酒全数撒了,琉璃杯盏更是摔得粉碎,好在玄英仍有理智,没有把酒弄到太平身上。

    “公主恕罪,只是这亲事奴不敢应下,望公主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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