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只属于张易之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玄英,神色惊恐,眼球凸出,瞳孔涣散逐渐放大,渐渐变成了蓝色,从眼眶里流出了两行血泪,嘴角的弧度慢慢翘起,咧开到常人无法及的角度,本该灰死的唇瓣艳若玫瑰,却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感觉。
他的笑容突然停下,那头颅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竟然开始尝试说话,把玄英看得毛骨悚然,可是周围所有人都毫无反应,依然在为处死这些搅乱朝纲的祸害而激动不已,只有玄英与他对视着。
她从来不相信人死可以复生,对此嗤之以鼻,可此时竟然会不由自主被他的头颅吸引目光,想要去探究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看好……了……我们……你……也……下场……哈……哈哈……”明明他只是动了动嘴唇,偏偏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断断续续地让人头皮发麻。
玄英不信邪,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才抓住了身边一个兵士,刚想问话,却发现这小兵的脸竟然变成了张易之的模样。
此时,她反而冷静下来,闭上眼后不再睁开,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不知多久,她重睁开眼,一切都不复存在。她还躺在小楼的房间里,身边是已经痊愈的裴崇道。
刚才的一切果然如她所想只是梦境,真实又诡异,荒诞而可笑。
那场政变后的第二日,武曌便将帝位传给了太子李显。
一场政变,一次逼宫,策划已久,所谋良多。
二张死后玄英便准备离去,李显毕竟还要脸面,不会令人斩杀自己的生身母亲,况且她现在还是小兵的打扮,自然无法入殿内。
这样的场面是她所不愿看到,想必事件的另外两位主角也不愿意被她看到,所以玄英趁着他们进去的时候制造了点小混乱,借机离开现场。
临走之前,她还特意看了张昌宗和张易之一眼,也许就是那一眼才让她接连做了半个月噩梦。
她小心起身,没有惊动裴崇道,只是披着皮裘坐在窗边发呆,又随意摆弄着系带,看着外面被云层遮住了半身的月亮,心情复杂。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玄英没有回头。
“别多想了,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比预想来得更快。”裴崇道揽着玄英,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也许是温热的气息包裹令她舒缓了神情。
“是啊,依旧是神龙元年,却已是大唐的天下了。”
“你在担心。”他十分笃定,又怜惜地用手捂着玄英的脸颊给她取暖。
“你总是能最快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有时候我却猜不透你。”
“你不需要猜我,我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说给你听,你只要相信我。”
玄英转过头来看着裴崇道,脸上挂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微笑,他们也算携手见证了整个武周,经历了王朝更迭。
“我认识的陆玄英也好,俏罗刹也罢,就算是如今的陆真娘,没有一个会因为害怕就逃避,她们似乎总能找到最好的方式化解所有问题,总让我觉得自己的头脑似乎都成了摆设。”裴崇道故作无奈状,点了点玄英的额头。
“哈,果然只有你懂我,所有人都以为这世上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事情,其实不然,不过如今我最害怕的是和你分开。”她握住裴崇道的手把玩着,摩挲这上面岁月的痕迹。
而裴崇道也任由她作怪,只是另一只手把她圈得更紧了些。
他低头看着玄英的容颜,此前分别月余,甚至过年都不曾相见,这还是他们这十几年来第一次没有能在一起过年。
没想到她突然回来,却带来了宫里的消息,好不到哪里去,也说不上特别坏。
“这一个多月,你受苦了。”他吻上她的眼角,那里的纹路又增加了。
虽然玄英这二十来年一直保养得宜,可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而心态最能改变状态。此前她还是如十年前一般美丽,甚至随着阅历的增长而更显魅力,仅这一个月,她看似没什么变化,实际与之前大大不同。
她的心境不稳,想来除了宫里的事情,再没有其他能一下叫人如此神伤。
“你说,圣人会找我们的麻烦吗?”她突然说起圣人,一时连裴崇道都没反应过来是在说李显。
“以我对他的浅薄了解,应该不会,但是对于韦家那位和他手下那些人,我不清楚。”
玄英点头称是:“有个韦香儿在,还真是不好说,毕竟我之前坏了她许多事,陈年宿怨,新仇旧恨,够我喝几壶了。”
“他才即位,断不会下手太快,要不我们离开京城,去塞外,去江南,就是去西域也好。”裴崇道总是把玄英放在首位考虑,自然不希望她再因为与韦氏和李显的恩怨而受苦。
可是这个提议被她拒绝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有些事情是我们避不开的,这些年的辛苦不能白费,不管怎么样,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或许,我们可以许愿让他不要那么快就找我们麻烦,毕竟新皇登基,总得大赦天下,分封有功之臣。”
听她还能说些俏皮话,裴崇道就知道已经没什么事情,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却不能坐以待毙。
二月刚过半,李显的帝位还热乎着,虽然先前已经加封李旦为安国相王,封太平为镇国太平公主,张柬之、崔玄暐等五人更是加官进爵,其余参与者也都得了许多好处。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即使众人再怎么劝阻,李显还是固执地提拔了武三思和武攸暨二人,本来已心如死灰的武家又重回政治的舞台,甚至权力比之前还要大。
这些基本都在玄英的意料之中,唯有一道诏令是她所料不及。
李显竟然把上官婉儿纳入了后宫,封为昭容,职权仍是起草诏令等,虽不及从前,可显然对她非常信任。
“当局者迷,你忘了圣人的生母尚在,这其中未必没有她的授意,圣人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得给上官昭容一个好去处。”裴崇道拿起玄英面前摊着的情报卷宗,随意翻阅后就束之高阁,并不想她再操劳费神。
玄英听言恍然道:“我倒是没往这处想,成了圣人的妃嫔,依旧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理政务,发挥她的才能,若是从前的身份,摄政恐怕为人忌惮,太后连这一步都为婉儿想到了。”
“你就是关心则乱,别再看这些了,这段时间你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不如约了十八娘他们两个一齐出游可好?”裴崇道想到曾失约的老君山之游,希望借此机会能弥补这份遗憾。
可惜的是,总有变数打断他的安排。
原来是绮儿拉着成周过来,却正好遇上亲自送情报给玄英过目的绿绣。
“好久没有这么全了,只是差了绿缨,你们跟着九郎这些年可好?”玄英拉着绿绣坐下,又忙令人给几人上茶,还额外抬上来几坛子好酒,“来,今日来都来了,不醉不归,省得这个裴二郎老是念叨我爱操心,咱们还像当年那样把他灌醉吧!”
听了这话,在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无不想到当年裴少卿酒醉玉清观的事情,因在祠堂久跪而身体不适的绮儿甚至笑得咳嗽了起来。
“我说裴兄,怎么数年不见,你这酒量难道还没长吗?那我姊姊岂不是每次都只能一个人独饮?”成周快人快语打趣道。
裴崇道苦笑道:“唉,可不是嘛,此乃我人生第一大憾事矣。”
就连萧成周自己都没想到裴崇道如此配合,还开起了玩笑,不由得愣住,直到玄英给他倒酒才反应过来,狠狠灌了几口。
几人玩闹着,甚至开始行酒令,好在没有人真的想灌醉裴崇道,除了刚开始喝了一杯外,其余都是以茶代酒。只是几轮下来,他的茶没喝上两口,其余人倒是把一坛酒给分完了。
“哎,你们两个悠着点,我这酒可是太平送的,仅有这几坛子都在这里了,你们给我造作完就没了!”
玄英捏了捏绮儿红红的脸蛋,又敲了敲成周的脑袋,视线落在一旁偷笑的绿绣身上,见几人都玩得上了头,便示意她出来说话。
“你今日怎么了?”
“九娘何故如此问,我并没有……”绿绣辩解道,眼睛更是一眨不眨看着玄英。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还要我继续问吗?”玄英靠在栏杆上,似笑非笑。
绿绣到底这几年有所历练,没有如从前那样被她吓住,只是她都如此问了,再隐瞒也没有意思,反正今日来本就是为了这条情报。
“您,您要不要搬到别处去住,让坊主给您找个隐蔽之处,或者索性就搬离京城?”绿绣咽了下口水,还是迂回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玄英听完心中已经有数,不在意地笑了:“我不会离开京城,起码不应该是现在,等到该走的时候,我会走的,你放心,也让九郎放心。”
“不,不可,如今、如今恐怕会有大大的祸事啊!”
“是不是宫中,韦皇后还是圣人,又或者是武三思和张柬之那些人?”玄英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她一直在等着,想看看那些人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是,又都不是,这里面恐怕也少不了博陵郡公的意思。”
“你是说,阿绮之父?”玄英大惊,刻意压低声音,却不想身后传来一道杯盏碎裂声。
二人回头一看,正是出来寻人的崔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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