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崔绮儿更加清楚个中关窍,玄英又细细讲了一遍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顺带提了曾经与韦家、来俊臣等结怨之事,以及当年她与萧成周被丘神绩、周兴为难的幕后主使。
“这些事儿阿耶也同我讲过一些,倒是没有你说得这么仔细,按照你的意思,这武承嗣行事如此恶毒,又屡次与来俊臣暗害你和裴二,那他怎么可能反倒帮得上我?”绮儿给玄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
“如今绿绋在武承嗣手下,以她的能力必然会继续为他收集情报,所以即使崔家做得再隐蔽,这从中立变成李党一事,定然瞒不过去,加上宿怨未了,他一定更想抓住你阿耶的把柄。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一套流程下来最快也得一年多时间,他想动手的话容易得很,圣人如今对世家态度可是很暧昧。”玄英喝着茶,觉得不像是绿绣她们的手艺,刚想叫人来问问,就见裴崇道站在厅外。
“你来了。”玄英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茶水,笑意止不住,露出了小虎牙。
绮儿回头,细细打量一番裴崇道,挑眉道:“你倒是把这里当成家,阿英回来后你气色都好了。”
“九娘,十八娘莫打趣在下了。”裴崇道与她们行了个礼,才挨着玄英落座。
几人继续刚才的话题,经过玄英的提点,崔绮儿也并不焦虑自己的婚事,可是又担心起崔家来:“既如此,武承嗣极有可能拿禁婚家通婚一事做文章,可即使我阻止了阿耶,也不能消除武承嗣对我们的敌意。”
“这才是我要和你说的重点,让来俊臣和他狗咬狗,加上韦、李二族从中点火,我们只要等着鱼儿咬钩就行了。”玄英拿出一本册子给绮儿,上面是武承嗣这些年来做的勾当,也不乏来俊臣等酷吏的手笔。
“你这诱饵可真大,难怪我阿耶说近日来中丞上朝面色都不太好,敢情是你!”绮儿抚掌笑道,这样一来,来俊臣和武承嗣本就岌岌可危的结盟就能土崩瓦解了。
绮儿和玄英又聊了些当时的细节,裴崇道便在一旁为她们斟茶,惹得绮儿十分羡慕,嘟囔道:“若是成周能早点开窍就好了,明明身边有那样一群狐朋狗友,结果到头来什么也不会,成天就知道扑在音律上。”
这时,裴崇道才开口:“我不得不为萧小兄弟辩解一二了,九娘总说他爱黏着你,事事都第一个想到你,先前因她拜托你为我画了一幅小像而惹他不快,再后来又因维护你与陇西李氏的郎君动手,恐怕只是他身边所有人都默认了你们要在一起,所以没有人点醒他,以为他都知道,谁晓得他还稀里糊涂。”
“又或者,大家是太习惯看到你们在一处了,他的潜意识里你们就是要在一起,只是这几年时局不稳,萧家又偏居一隅,才耽搁了。”玄英就着裴崇道的话往下讲,绮儿见他们如此默契,心意相通,心中更是羡慕又苦涩,但总体还是为玄英找到了真正的知心人而高兴。
这么多年,她与玄英一道长大,除了永隆二年起无故消失的三年,她几乎参与了玄英大半的生活,情谊非比寻常。她见证过玄英几次的转变,也和绿绕一样不希望玄英再被男人伤害,只是与绿绕对玄英的保护不同,她更相信玄英的意志,相信玄英在处理感情问题上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事实证明,绮儿没有看错,裴崇道也不负众望,他教会了玄英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我在这里就是多余的,你们谈情说爱,我还是孤家寡人呢?”绮儿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萧成周俊美的脸庞,他生得极为出色,若不是性子不着调又贪玩,只怕追求者的数量要远胜于曾经的裴崇道。
“所以你更不能走了,不仅要和你谈谈关于之后崔家需要做的事儿,这得你去和崔舍人商议一二再定夺,还得帮帮你与成周不是?他不是爱吃醋吗,那就给他吃个够!”玄英看了绮儿一眼,桃花眼转了转,坏笑的样子像个勾人的小狐狸,看得二人面红耳赤。
“咳咳,你这是有主意了?可要我去请萧小兄弟过来一叙?”裴崇道握住了玄英的手,盯着她的笑眼,流露出几分无奈,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却把玄英这种见识过风月场的老手都看得害羞了起来。
绮儿见此哪里还坐得住,可又不能就这么直接回去,只好悄悄溜出去在院子里转悠,后索性去仓库寻了瓶好酒,忿忿道:“哼,叫你们在我面前秀恩爱,我就把你最爱的酒喝了!”
等绿绣去寻她时,才发现这位崔十八娘喝了库存的三四瓶美酒,还都是玄英极为珍惜的自南方而来的精酿,哭笑不得地把她搀扶回去。
而玄英听说她醉酒的过程,又好气又好笑,但怜她因为崔家之事而烦忧,还为成周的心思不明朗而失落,便亲手为她准备了醒酒汤送来。
没想到这个醉鬼竟然拖着绿绣哭起来,把小绿绣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向玄英发出求救的视线。
可还没等玄英说什么,绮儿便转过头来,指着玄英道:“怪事怪事,哪里来了只俏狐狸,这脸儿红得和醉了酒似的,你要变个小娘子就好好变,怎么连发髻都不弄弄齐整,口脂都蹭到了外面,快说说,是谁家的书生被你瞧中?”
经她这么一说,连绿绣都盯着玄英的脸发怔,惊得玄英拿起镜子看了又看,难得一见的羞恼:“都说喝醉了胡沁,我看她清醒得很,眼睛也尖,一定是装的,绿绣你快快别管了,整理你的情报去吧!”
说完,玄英见绮儿又要发表高见,连嘴巴都来不及擦就往回赶,被冬夜的风侵袭才冷静下来,想到刚才绮儿走后发生的一切,哪怕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儿,也因为那几句话而再次羞涩起来。心中甜滋滋的,与以前那些都不相同,却因无人可分享而有些遗憾。她正要回卧房,就被一直在厅外等候的裴崇道给叫住了。
“你还有什么事,天色晚了,你早些歇着,绮儿醉了,我还要去照顾她。”
裴崇道看玄英那张不施粉黛却由内而外泛着红晕的脸庞,甚至眼角都染上了星星点点,眼睛水润迷茫,不由得喉结滚动,心上如被磨毛的小刷子轻轻抚过,开口时声音有些喑哑:“可你来的方向明明是她歇脚的厢房。”
玄英见被戳穿,便不再辩解,只看着裴崇道月下的影子,身形挺拔如松柏,哪怕只是黑影,也能看出几分俊逸不凡,难怪那样受小娘子们的欢迎,若不是后来总冷着脸,在公事上又不肯通融,只怕这传说中的“高岭之花”早就被人采走了。
“什么河东小白龙,我看是……”
玄英的小声嘟囔被他打断:“俏俏,你说什么呢?别站在风口了,快去休息吧!”
抬头看他,玄英有些气闷,明明之前两人相处,总是他红着脸,腼腆又羞涩,动作生疏仿佛新手,甚至几次不敢看她,谁想这才互表心意多久,他除了耳郭处有些红外,整张脸白净如初,反倒是她自己落了下乘。
她自然不知道,在她去看绮儿时,裴崇道怎样对着院中池水梳理,又怎样用冷水盥面,才能维持住这君子端方的姿态,他倒不是为了别的,毕竟不止是他二人在玉清观中,他不想让旁人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在他心里,只有他的俏俏才是能毫无保留相对的存在。
可他越是这样,就越让玄英觉得不快,一时之间什么武承嗣、来俊臣、韦元明,全部都抛在了脑后。她为了圣人和帝国付出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她为了圣人而活,为了国家而战。今天过后,她又要继续为复仇而活,一切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或许,她也可以偷偷满足自己,为自己而活一下,哪怕只有一夜。
“陪我喝两杯吧,二郎。”她想看看他醉后的模样,看看裴三杯红着脸,眼神迷离,不再冷峻,不再温柔,反倒有点像曾经那个情报中鲜衣怒马的小白龙。
笑得单纯,笑得肆意,而不是如今连睡梦中都锁住眉头的样子。
也许,她早就把他放在了心上,只是从来没有细想过,否则,也不会钟情于与他喝酒,看他半醉半醒半恣意。
“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奉陪到底,不要把自己喝到伤就好,毕竟你的伤口还未痊愈。”裴崇道知道玄英,就如同玄英知道他一样,所以他相信如今的她不会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再不会有曾经年节时喝倒醉卧雪地的场景。
他不会劝她莫贪杯,不想借着为她好的名义束缚住她,他只想让她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不再做一只皇城里的雀儿,或是帝王手上那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因为他知道,陆玄英缺失的是选择的权力,是走向自我的道路。
而他裴崇道,作为王权兴衰,朝代更替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同样知道彼此的悲哀与无奈。他已经回天乏术了,却还想着要挽救这个挣扎的灵魂,这个有了自我意识的躯体。
为了各自的小心思,这两个人披着狐裘貂皮,坐在圆月下的亭中,脚下是平静的人造池水,岸边是不分时节盛放的各色花朵。裴崇道正抚琴,手边是未喝完的半盏残酒。
突然,玄英看着他渐渐发红的脸,笑问:“敬之,你还没见过我跳舞吧?”
“今夜,我便跳一支‘飞天玄女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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