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太平提前告知,所以当李昭德杖击王庆之致死的消息传来时,玄英并没有多大反应,甚至很想看看武承嗣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足够精彩。

    加上相国岑长倩不仅拒签署名表,更是直接在朝堂上提出要查办上表者,整个武氏一族的脸色都沉了下去,看向他的目光如刀子一样,恨不得当场将他大卸八块。

    不过这些都不在玄英的考虑范围内,她最近研制出一种新型香,不仅能让人快速入睡,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对方梦见当下最想见的人,因此被她命名为“无梦令”。

    只可惜她虽然找了观中诸人试香,可以她的道行还无法窥探他人梦境,只能凭借感觉不断改进,得亏她于制香之道足够有天赋,弥补了其他方面的不足。

    为了进一步验证无梦令的功效,她写了帖子请裴崇道休沐日来玉清观做客。

    当日清晨,玄英就亲自去院子里采集花瓣上的晨露,准备过滤煮熟后用以泡茶。这可是个大工程,不仅耗时更费心力。若不是因为裴崇道在饮茶上与她口味相近,为了更好地招待这位“茶中知交”,她才不会起这么早。

    也许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若是先前,她定然要以“裴崇道是自己手上最好的棋子”为理由行事,并冠以为了圣人统治而不得不如此的说辞。

    起码现在的她,已经在潜意识中将裴崇道当成了平等相交的人,而不是可以随意玩弄于股掌中,甚至随时可以弃毁的工具。

    日光大盛,她采集完后便在院中用滤纱过滤,一旁的几案上架着小巧别致的阔口瓶,下面用香饼代替柴火,滤完静置片刻后才倒入瓶中蒸煮。

    裴崇道进来时正好见她起身,而她也许是等得烦躁了,忘记用棉布裹手便想去掀开瓶盖。

    “小心!”裴崇道疾步上前。

    过高的温度烫得玄英惊呼一声后将瓶盖甩了出去,直到手被人捧起查看才发现了裴崇道的到来。

    “啊,你这么快就到了,我还没准备好。”说完,她下意识想缩手,却被裴崇道紧紧抓住。

    他面上严肃,毫无半点旖旎神色,玄英难得一见的窘迫,咬着唇低下头不敢看他。直到绿绕拿来了膏药,他的脸色才有所缓和,玄英也得以舒了口气。

    “都是小伤,没什么的,我以前受过比这更重十倍、百倍的,如今不也好好的。”玄英本意是想息事宁人,让他不要用这个表情对着自己,就算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难免也惴惴不安。

    闻言,他抬起头来斜睨了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再次涂抹时力道加重了些,疼得玄英“嘶”了一声,想说什么也都在冷面的攻击下消声了。

    “你受伤,什么时候的事儿?”裴崇道冷不丁冒出一句,玄英下意识便回答了。

    “啊,就是去岁时,”在他责怪的眼神中玄英才想到自己现在是陆女冠,而非俏罗刹,“从小到大我受的伤数不胜数,修道之人可不是只会念经的。”

    这点从她的手上就能看出,哪怕裴崇道不会武功,也知道她指腹的薄茧不是执笔所致。

    这倒是和俏罗刹有些相似。

    他记得俏俏的手上也有些茧子,只是先前都是在黑暗中接触,偶然几次触碰也都是手背或手腕,不像现在握着玄英的指尖为她上药,这样亲近,这样直白。

    “那也要爱惜身体,不然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他的语气有些不好,神色也更冷了些,和平时接触的像是两个人。

    其实也就是玄英有这种想法,裴崇道在外一直是冷面冷心的模样,从来少说什么软和话。

    而今天他一反常态也是因为想到了去岁曾受伤的俏罗刹,甚至到现在他都没能忘掉信纸中夹杂的药膏味。

    “抱歉,我说的话太重了。”他见玄英只是讷讷地看着自己,才意识到刚才说了些什么,有心解释又觉得不太好,毕竟当着人的面走神还提起别人,只怕谁都会恼。

    玄英摇摇头道了声谢,就准备继续滤水。

    “我来吧,看你弄过一次,也让我试试。”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

    可见识过不同的他之后,玄英直觉此时的他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真实,触手可及。她好奇于这种变化,因此也没有异议,将水壶交给他后就撑着下颌看着他泡茶。

    这眼神太过直白,虽然没有刚认识时那种如芒在背的炽热,就是简单不带任何其他意味的注视而已。

    偏偏,偏偏这种才让人难以招架,无欲无念,如稚子懵懂,如蒙昧未开。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茶壶上,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可当那素白的小手握着一方丝帕伸到他额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不宁。

    那手没有迟疑地落在他额头上,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架势,让他不由屏住了呼吸,生怕鼻尖的异动惊扰了这刻的温柔。

    似乎有阵阵香气袭来,不同于曾经在她身上闻到的冷香,这次的香更像是夏日的阳光,炽烈、奔放,带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不顾一切的冲劲。

    “怎么样,这个香味好闻吗?我才调配得出的,可以安神助眠。想着你用得到,故今日请你过来一叙。”玄英的话打破了宁静,也让裴崇道回过神。

    “这香味热烈,竟然也能助眠吗?”

    “香味是香味,功效是功效,别忘了我可是女冠,你不可以世俗常理论之,我的香和草药可不同。”玄英略一抬起下巴,带着点惹人爱的小傲慢。

    “好,你说的我都信,那请问陆女冠,这味助眠香叫什么名字?”裴崇道好脾气地笑笑,对于朋友知交,他一向很包容体贴。

    “无梦令。”

    两人焚香品茶好不惬意,一晃眼就过了饭点,不过玄英本来也不是按时作息之人,玉清观的小厨房里常年都用文火慢煨些汤羹,再随手弄些时令菜蔬,这样倒也很清爽。

    起先,玄英想直接点了无梦令,让裴崇道在她这里歇个午觉,反正客房管够,便是从前香火鼎盛时也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可想到他今日细心为自己上药,还难得一见的动了怒,便不愿意用从前对待那些棋子的态度来待他。兼之他已经闻到了味道,就更不必藏着掖着。

    “裴郎,既然你已经闻到,不如索性帮我试香吧!”玄英取出一盒香饼递给他,里面的香被压制成莲花形状,花芯处放了引线,不论是精巧程度还是香味都胜过市面上所见。

    “好。”

    玄英将他安排在西面厢房内,又备了醒香丸和薄被。

    “你若闻久了有什么不适,就用一颗丸子,如果还不行就告诉绿绣,强撑对身体不好。我会在画室整理东西,你醒了以后可以来找我。”说罢,玄英就体贴地将门关上,又命绿绣盯好,万一有什么事情就来汇报,绝不可自作主张。

    待玄英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裴崇道才躺下。他并没有过多打量这间房,而是盯着那香饼飘起的烟陷入了沉思。

    似乎也没过多久,他就困意上头,入了梦。

    在梦中,四处白茫茫的,只能看见脚下一方地。远处有流水倾泻声,有鸟鸣,有猿啼,估计是在哪座山中,脚下的触感也更像山石而非平地。他试着高呼几声,竟然连回音都和真的一样。

    正犹豫要不要往前走,他就看到前方有一个由远及近的黑影,近到眼前了才看出是身穿华美衣裙的俏罗刹。她依然戴着罗刹假面,腰间缠着九节鞭和暗器袋,衣袖摆动时可以看见胳膊上绑着匕首。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却不觉得艳俗,颈部是数十块红宝石打造的项链,衬得肤白如雪,腰肢纤纤,凹凸有致,行走时裙摆摇曳,荡进了他的心窝里。

    这是梦,那他会不会看见俏俏的真实样貌。虽然他不在乎长相和姓名,可每每在心中描摹时,脸部位置总是空着,到底有一丝缺憾。在今天之前,他还没有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见到她,也许是梦境放大了他的欲望,或者说梦境中一切随心,不必过于克制。

    他盯着那张假面,望着薄纱下的眼眸,深似幽谷,不辨去路,对他而言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那假面在他的逼视下越来越淡,就在快要看清时,他的俏俏突然背过身去。

    “你是不愿见我吗?”

    没有人回应,他很失落,却见前方又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她站定在俏俏身旁。在白雾的掩饰下,每当她的身影浓一分,俏俏的背影就越淡。

    他终于看清了这女子的样貌,却大吃一惊。

    是九娘。

    可这个九娘和往日见的不太一样,身穿玄色劲装,却画着整脸妆容,狐狸样的小表情勾人心弦,眼神却始终带有一丝淡漠。

    他刚想上前去问清楚为什么会梦中见到她,就一脚踏空落下悬崖。

    梦醒了,他一睁眼就看到坐在榻前的陆玄英,张了张嘴却喉咙疼的厉害,发不出声音。

    “别急,喝点水,你做梦了。”玄英扶他起来,又递上一杯茶。

    “你怎么知道?”他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来,眼前依稀还留存着她身着劲装的模样。

    “你喊了我的名字,好几声,”玄英不等他发问,继续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刚才做梦,梦见收到了太平的来信。”

    “那个梦太真实了,让我不得不信,信中说,岑相国等人因谋反被诛杀,整个丽景门内都被血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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