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御史可是大忙人,怎么有功夫请小弟吃饭呢?”周兴接到来俊臣的请帖,马不停蹄赶到了酒楼。
这家店不算特别大,规模只有江月楼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好在口味独特,比起江月楼来说也不输许多。
来俊臣看着周兴那副没什么见识样子,心里很不屑,只是面上的橘皮褶子挡住了旁人的窥探之心,两颗苍老浑浊的眼珠迸发出骇人的寒意。
面对来俊臣略加修饰的恶意,周兴还是无知无觉,甚至喝了几口百珍汤后,还不懂装懂地点评一番:“啧,这汤色味具佳,只是口味太厚重,如果能清淡一些便更好了。要我说,还是江月楼的菜色更好,虽然老板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女道……要是能把她收下,岂不是能一饱口福。”
来俊臣实在不知周兴怎么敢有如此想法,陆玄英绝非泛泛之辈,别的不提,光她能在武则天那儿圣宠不衰就可以看出,即使是打压道教,圣人也会选择赏赐安抚她。再说,就凭她多年来“神都第一女冠”的名头,就不该轻视。这名声得到容易,可维护起来极其困难,她能游走在百官与豪门之间而毫发无损,交往那么多情人也不过被人说两句风流,可见她城府之深、心计之可怖。就连他也吃过闭门羹。
“周兄怎么会有如此想法,是府上美人不够多吗?她不过一个女冠,还能比得上你我姬妾不成。”来俊臣低头喝酒,生怕自己掩饰不住鄙夷之色。
“这,都说她舞姿如仙人,想必柔韧性极佳,那花样岂不也多多。”周兴眯起眼睛,仿佛已经看见陆玄英依偎在自己怀中一般。
来俊臣愈发不屑,也多少明白他为何能被人抓住把柄告密谋反,就这脑子还能在官场混迹,想来就是手段残暴而已。于是更懒得多说,索性进入主题:“周兄,某有一事不明,想求周兄赐教啊。”
周兴的脑子越发迷糊,听了来俊臣都要讨好自己才敢问问题,不免飘得更高:“好说,好说,来贤弟不妨直言。”
“……若是犯人死活不肯认罪,诸多刑罚都拿他没办法,该如何呢?”来俊臣这人素来傲慢无礼,却也被周兴的话给整无语了,更恨他口头上占自己便宜,心下决定入狱后要他好看。
“这还不简单?起一口大瓮,下面点上火,把犯人扔进去就行。你我常年在牢狱中审讯,与那澧都鬼差也无甚差别,怎么不晓得借鉴一二。”说完,他还拍了拍来俊臣的肩膀以示鼓励,又自以为了不得地示意对方给自己满上酒。
来俊臣按住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仆从照着他说的准备,然后凑到他耳边嘀咕几句,惹得他丑陋的面庞上迸发出恶心的笑容。
两人行至后院厨房前,来俊臣指着中间那口足以放进四五人的大瓮笑道:“周贤弟啊,某奉圣人旨意审查你,可别让愚兄为难,委屈贤弟了,请入瓮吧1!”说完,扣住了周兴的手腕不放,又让等在一边的几个小吏一起架起他,作势要扔入瓮里。
周兴的酒登时全醒了,眼看衣袍被身下滚滚的热气裹住,不免挣扎起来,涕泪横流:“求来御史饶小子一命,小子愿意认罪!”
来俊臣冲手下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把人带回丽景门,又让烧火的酒楼伙计安排人今天把这瓮送到他那里,这才悠哉悠哉离开。
那伙计看着来俊臣等人的背影不免嗤笑,等看不见人后便吹了个响哨。只见一只毛色发亮的枭俯冲下来,乖乖停在他胳膊上,小眼睛却发出幽幽绿光,就是白天都很瘆人。
“乖宝,等等帮我送个东西回去。”他一面说,一面又从门后掏出两块带血的肉喂给它,想借机摸摸却给狠狠啄了一口,偏偏还不敢抱怨。
京郊陆园。
玄英看着朝自己飞来的那只身姿矫健的枭,就知道事情基本已成定局。她伸出胳膊供它站稳,也不急着拆那爪子上的锁囊,笑着伸出食指,就见这枭凑上来在她指腹处蹭了蹭,明明刚才飞行时还没什么表情,现下却眯起了小眼珠子,很是享受的模样。
“乖乖,跟了那人这么久,辛苦了哦。”说完,她拿过早就备好的食物和水,看着面前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可爱又温顺。
等它吃完开始梳理羽毛,玄英才取下锁囊。
“请君入瓮,好一个请君入瓮。”她闭上眼,脑中却浮现出数千横尸、血流遍野之景,不免有些迷茫,直到那枭用喙部轻轻碰了碰她,才如梦初醒。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何必为难自己,况且只要圣人的统治稳固,那作为下属当然应万死不辞。谁的帝业没有踩在万千尸骨之上呢?
玄英有些愧疚,觉得自己那一瞬间的犹豫和迷茫是对圣人的质疑与不敬,立即站定,朝洛阳宫方向行了一个礼。
今夜过后,大家都能暂时睡个好觉了,只希望来俊臣能给点力,最好审问出周兴与丘神绩幕后之人。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他本来就只擅于刑讯逼供,而周兴一早就拜伏的话也受不了多少苦,更别说出卖幕后主使。
玄英思索片刻,决定找人去狱中一探究竟,而她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绿绋,你去丽景门慰问一下,不要打扰到来御史的好兴致。”
“是,属下遵命。”绿缨足尖轻点,就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日傍晚,裴崇道一结束工作便来到京郊的陆园。这次他没有像先前一样在玉清观门口等待许久,而是刚一下马就看见了冲他微笑的玄英。
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眼里也堆起笑意,五官都柔和了不少:“看来你又提前知道了,我还当自己是第一个报信的人。”
“你是,还没有人告诉我。我在这里等人,具是因为卦象表明东南向会来好消息,既然是你来了,那我大概也清楚是什么样的好消息了。”
今日玄英穿一身群青色道袍,与裴崇道的虹蓝极为相近,远远看去真是一双璧人。
他微微侧头倾听,不时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她抬眸望向对方,脸上的笑意就没有消散过,
两人的目光时不时对上,没有人刻意躲避故作羞涩,谦和温润、落落大方,当真君子之交,无惧世俗眼光。
“那裴郎是觉得,他们两个这次定能被定罪?”玄英为裴崇道斟茶,院子里夏风阵阵,好在他们坐在水边倒也舒服些。
他拿起茶盏,望向里面漂浮的嫩叶,这是玄英独有的泡茶法。不同于时人对煎茶和煮茶的热爱,尤其是喜欢加上盐、葱、姜、薄荷等物2,所得叫茶汤更为恰当,更有甚者所加食物诸多,茶水成了陪衬。
而她这里虽然只有简单的水与茶叶,可泡茶的工序未必少于煎、煮,没有过多的佐料相伴,反倒能品出茶叶本身滋味。
裴崇道虽早已习惯了茶汤,实际却不怎么爱喝,有时宁可直接用山泉水或晨露过滤后煮沸饮用。与玄英认识后,倒是能好好喝几杯茶了。
三泡后清香逼人,入口微苦,唇齿留有回甘。
只是他日常过于忙碌,仆从也不善此,也就只能借着来玄英处喝上些。这样看来,二人的口味倒是很相似。
一杯饮下,方才回神,裴崇道把玩着茶盏,认可道:“以你我对圣人的了解,谋反乃是重罪,轻则流放,重则诛连。他们二人作恶多年,也算是罪有应得。”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玄英也了解,毕竟崔绮儿和萧成周被当众羞辱、污蔑,圣人都只当他们是玩笑话,还有意说和。若不是有人告诉她,且绮儿胆子大,萧成周又有些敢拼的劲头在,真不知道进牢房的又会是谁。
博陵崔家和兰陵萧家又如何,只要他们咬死一个谋反的帽子,就是诸位神佛也奈何不了。抄家、诛族,别说是曾亲眼见证参与过的裴崇道和陆玄英,全洛阳百姓就少有没见识过的。毕竟大片的李唐宗室和功臣良将都折在他们手上。
“圣人为什么不愿意多问两句呢?终究是因为我,他们才受此委屈。”玄英最后还是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了裴崇道,他们选在江月楼动手,不管是不是冲着她来的,都已经将她的脸面狠狠掀翻在地上,踩入烂泥中。
“九娘你何苦如此自责,我想他们都不会这么认为,我也不这么想。”他将茶盏放下,定定看向玄英的眼睛。
那眼中隐隐有波光闪过,微微抬起与他对上,犹豫、不甘、迷惘、伤怀、自责,无数的感情堆积在一处,有种即将碎裂的美感。这种眼神他不是没在其他人身上见过,却是第一次柔肠百转,不由自主被牵动了情绪。
明明他最爱的是俏罗刹那种坚定不挠,隐忍又具有爆发力的眸子。也许是误把石冻春当成了茶来饮,不然怎么会醉成这样?
若是他出生于千百年后,那必然知晓何为“酒不醉人人自醉”。
圣人收到了周兴、丘神绩的认罪书,本想定于六月中于太乙门前菜市口将他二人斩首示众,临了却改了主意,将他们流放至岭南,族人全部被囚,终生不得出。
就在上路前一晚,丘神绩于狱中离奇暴毙,对外只说他畏罪自尽,尸首被拖至菜市口,曝晒三日。
而周兴则按时出发,可好似因为被丘之死所惊吓,已然痴傻不会言语,行道将至邕州时为仇家所杀,消息月余才传回京畿。
这还是有“影”在暗中传递的结果。
玄英知晓后,遣退众人,只自己静坐数日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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