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观中,玄英才送走了崔绮儿,看着石桌上的棋盘和酒杯不由摇头。

    “她来陪我喝酒是假,让我陪她博弈才是真。还得我让着她,可惜成周不在,不然我也能躲躲懒。”玄英虽是抱怨,可嘴角的笑弧就没下来过,可见口是心非惯了。

    “坊主,要我说哪怕是萧郎君,都不如你爱宠着十八娘呢!”绿缨拿着棋盘,尽量小心地不让上面的棋子移位,这可是崔绮儿要求的,她下次来还要继续与玄英手谈。

    玄英挑眉道:“怎么,我平日不也纵容你们吗?还嫌不够?”她将昨日从长安带回来的东西一一整理好,这里面皆是圣人希望看到的有关庐陵王意图谋反的“证据”,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坊主,这些都是现在就放出去的吗?”绿绕和绿缨在一边等玄英指示。

    “不必,选一些不重要的消息放出去,庐陵王本身也不干净,先试试能不能钓条大鱼。如果他有二心,那还省了我们布局的功夫,就怕他这些年被压得吓破了胆子。”玄英毫不意外武则天的决定,毕竟支持李家复位的,要求女皇还政李氏的大有人在,现在表面是相安无事,可私底下都多少有点小心思。

    “记住,我们的宗旨是一切以圣人的意志为先,约束好你们各自的手下,不该管的、不该知道的就全当是聋子、瞎子。”

    “是,坊主,属下领命。”二人说罢便要拿着东西离开,玄英却让绿绕留下了。

    绿缨有些羡慕地看向她们,见无人搭理自己,只好捧着盒子离开。

    “我去了一趟小瀛洲,但是东西已经被取走了。”玄英脸色微沉,其实她这几天都在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所有都是幌子。

    “坊主要的是什么?和之前的案子有关吗?”因为玄英近来办事都未和她们说明,所以绿绕也不是完全清楚,只是想到裴崇道一直都没有放弃追查案子,且最近韦家异动频繁,这才有了点猜测。毕竟她们每个人每天经手的事儿太多,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来处理。

    “差不多吧,还是都护府那边的人传来的消息,《古今图腾考》里记录了类似的纹样。我在小瀛洲把所有‘星窟’都找过了,除了卷三其他都在。”玄英阅读速度和瞬时记忆力都很强,直接在那儿就把所有可能记录的典籍都查阅了一遍,一无所获,目前只能怀疑是遗失的那卷里有答案。

    “会不会是本来就没有收集卷三?”绿绕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出来很不像话,这也是她少有的质疑玄英的时候。

    “你以为我没去求证吗?又一坊三十六坊的所有东西都有记录,只有历代坊主知道,但是因为数目太过庞大,就连我也不能确保自己记得住,所以发现少了以后就去查看了。”

    “确实少了,而且贮藏的地方有清扫的痕迹,不明显,但足以证明我的猜测。”玄英闭上了眼,她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不愿去怀疑任何人。

    绿绕看着玄英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有些心疼:“坊主,也许只是有人借去做任务用了呢?”

    “也许吧,最好是这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倦意,本来长安洛阳两地奔波就耗费颇大,且又下了水,还东奔西走为了治李显而花了不少功夫,如今回了观里与崔绮儿饮酒手谈后才真的放松下来。

    她原本紧绷的神经甫一松弛就迎来了排山倒海的困意,没说两句话就已经难以支撑,再要想是否会有人作祟已是不能。

    见此,绿绕的心揪成一团,嗓子里更是哽得疼,就像第一次被师傅按下池子,在不断挣扎时有无数水涌入喉咙,昏天黑地,上下不着。从此后,她心里落下了病,再也无法靠近深水,本以为就要被放弃,还是玄英力排众议,要了她做贴身婢子并负责收集整理所有情报,也让她苦苦练习十数载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否则一个废物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又一坊的大门的。

    因着这份知遇之恩,她一直把玄英当成自己的信仰,甚至远胜于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如果不是玄英一直告诫她们要以圣人意志为先,她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

    看着昏睡过去的玄英,绿绕下定决心要查出那卷书的下落。不过当下,还是得照顾好眼前人。她知道玄英便是睡梦中都不会完全松懈,因此只能拿来薄衾为她披上,好在是室内,拢个火盆便可。

    她还特地留了半扇窗户透气。

    退出去没多久,绿缨就敛声而来,给她比划道:“怎么样,坊主休息了?有没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绿绕想了想,还是没有作声,在无法确认前她绝不能透露出去,以免辜负坊主这独一份的信任。

    即使她知道,坊主会告诉自己,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她对水的恐惧。

    那又如何,反正她会用一生来报答她当年的恩情,报答那个甜蜜的微笑。

    那是她进入又一坊来见过的唯一一个,也是平生见过最美的笑颜。

    “没什么,只是接下来的一些任务安排,比较烦琐,我慢慢和你说吧。”直到两人走远,她才开口告知。

    “我知道你们感情好,待彼此不同,可我也想为坊主做事啊,你可不能霸着坊主。”听了绿缨这怪话,她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一笑而过。

    两人就该如何将这些“谋反罪证”散播出去讨论起来,这些其实早已做惯,只不过对象由那些武则天的政敌变成了她的亲生儿子罢了。

    绿缨虽一贯性急,又常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可这次显得尤为稳重:“绿绕,这次可是庐陵王,如果圣人回头心软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的任务就是完成圣人和坊主的指令,其余的不需要我们操心。”绿绕的温柔中带着坚定与不容拒绝。

    可绿缨仍不放心:“以往办其他人我从没有异议,但你别当局者迷,如果庐陵王一朝得势,或者圣人后悔了,那又一坊难逃一劫,你我也就罢了,可坊主该如何呢?若李显以妖言迷惑圣人,那岂不是……”

    后面的话也不用再说,如果先前是绿绕认死理,坚持以玄英的意志为先,可一旦被人戳破幻象,她也能迅速醒悟过来。

    “你说的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可如果我们不照做,坊规你也知道,由不得我们选择。而且,坊主她一定不会同意。”以绿绕她们看来,玄英忠于女皇之心凌驾于她自己的性命之上,不过这也不奇怪,否则堂堂又一坊——天下第一的情报机构,当年怎会交给一个十六岁的女娃来打理。

    绿绕用眼角扫了绿缨一下,即便她不愿意怀疑同伴,可绿缨提出这话的时机过于巧了,她心里纠结不已,面上却分毫不显:“这样吧,先挑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传出去,反正圣人也没说要立刻办好,想来也许仍有考量,坊主那里我瞧着是对裴少卿挺上心,对先前几个案子也是。而且她的意思不也是慢慢来吗?最好能引得李显亲自出手,也省得我们劳累,她未必就没有这层考虑,坊主的心思我们有几人能堪破呢?”

    “你说得对,那咱们先这样。”绿缨想想也是,毕竟玄英一向谋而后动,恨不得行一步,算百步,极少有出差错的时候,她们跟着后面做事也都比较轻松。

    “哦对,上次你去长安是什么时候,圣人登基这两个月比较忙,我还没有清点簿册。”绿绕假意翻看手中的字条,却一直用余光看着绿缨。

    “应该有小半年没去了,怎么了?这半年我可忙得很,你不会怀疑我偷懒吧!”绿缨听着有些不对劲,却没想到其他。

    看着她咋咋呼呼的样子,绿绕的心更累了。

    “十八娘怎么又来了?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绿绣蹦蹦跳跳凑上前,扶着崔绮儿下轿,正要把帘子放下,就见里面又钻出两个男子。

    “这是我哥哥十郎和大理寺少卿裴崇道,裴少卿有事拜托阿英,托我来引见。”绮儿纯粹是睁眼说瞎话,明明是她拽着裴崇道来的,崔十郎也是怕她不知轻重开罪于人才跟来。

    “你就是裴崇道啊,”绿绣撇撇嘴,“进来吧。”

    一路走过没有遇见任何人,要不是绿绣说了绿绕她们有事不便接待,绮儿还以为玄英又出门去哪儿应酬了。

    “喏,你们要不先进去等等,我把女冠叫起来。”绿绣指指门厅,正要去玄英卧室就被叫住了。

    “辛苦小娘子,本就是裴某不请自来,不该扰了陆女冠清梦,裴某在这儿等着便是。院子里风景绝佳,正好可以借机游览一番。”

    见他如此说了,绿绣的脸色才好些,她本就不耐应付这些,便上了茶水点心,请他们自便。

    这院子建的很广,规格不输于皇家道观,且四季花木皆有,置身其间一时分不清时节,这有违常理,可一想玄英的女冠身份又觉得理所应当。

    道门中人,想来也是玄法精妙。

    裴崇道正信步观赏,偶一抬头便愣了神。

    从他的角度看去,院角的牡丹开得极艳丽,且无一不是精品,其后开着半扇窗户,隔着薄纱帘子能看到里面有一女子正伏案休憩。

    云鬓花颜,冠发间无一金银首饰,衾被滑落露出脖颈处一片雪白,即使看不清全貌也知这是一绝代佳人,淡泊清雅,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花间美人,人比花娇,倾城牡丹也失了颜色。

    这便是名动洛阳的陆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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