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裴府一别后,不论是陆女冠还是俏罗刹,都没有再主动去找过裴崇道。

    一来是玄英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二来则是韦宅那件小衣中的图腾纹样有了些眉目,她不得不暂时离开洛阳几日。

    “坊主,此前裴少卿约您本月中旬休沐日一同去会宁斋听曲,是否要回绝?”绿绕不愧是玄英最得力的助手,一切行程和事宜都记得分毫不错。

    玄英听闻一愣,近来事情繁多,又被裴崇道搞得暂时不知如何面对他,可“俏罗刹”想走就走,“陆玄英”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这里该如何隐身。

    “暂时没有很好的理由,这月入宫的时间定了吗?”按照旧例,玄英至少每月会进宫一次为武则天讲道法,实则汇报又一坊的各项事务和朝堂内外的紧要发现。

    她希望能正好撞上裴崇道的休沐,这样甚至都不用拒绝,总之是能拖几日就拖几日。

    “定了,圣人昨儿已经派人来过,定于五日后让刘天使接您入宫,说是有极要紧的事,”绿绕算了算日子,发现裴崇道休沐日正巧在玄英入宫前一日,“确是不巧了,裴少卿那里定的是四日后。就是不知道圣人处有何要事,也没让尽快进宫。”

    “既然这样,就用要进宫面圣需得提前准备的说辞推了。过了晌午我就要离开洛阳,这几日还是和以前一样,你们代我出现,不要露馅。”玄英没有迟疑,将九节鞭和匕首缠在身上,又去检查行囊。

    可这一切总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收到消息的裴崇道有些意外,本也是为了全玄英的面子和为自己多次毁约而道歉,他虽不是多渴望这次会面,没想到却这么不巧。

    “好,我知道了,谢谢娘子特地前来说明。此前是裴某失约,本想这次与你家女冠当面赔不是,但是圣人传召,也只能改日了。”他倒是没以往那么严肃,想来不涉及公事便温和多了。

    “不敢当,这是奴的职责所在,女冠亦让我转达对裴少卿的感谢。”绿绕又行了一个叉手礼,准备退下。

    没想到裴崇道出言阻拦:“娘子,不知陆女冠这几日可有空?或者后面也可,总要定下日子才好。”

    这一出倒是出乎意料,好在绿绕常常帮玄英回绝各种邀约,借口也都是信口拈来:“这几日女冠已与崔家娘子、薛家娘子等有约,此后也有萧郎君请她去府上布道,怕是不得空了。”

    这几个都是常帮玄英打掩护之人,不过不知道她是为又一坊之事出门。除了崔绮儿略知她常外出为女皇寻找丹方灵药外,另两个只当她是躲避桃花债。

    “既是如此,那裴某也不强求了,等陆女冠有空可随时遣人来告知在下。”裴崇道嘴里说着遗憾,可那语气里竟也有些庆幸之意。

    因绿绕不知那日巫山云雨后玄英听到了裴崇道吐露的心声,只当是姓裴的因为俏罗刹而不想和玉清观有什么纠葛,却不得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她心中有些不喜,也更确定了自己要多留意裴崇道,不能让玄英发现他的心思。

    自绿绕走后,裴崇道也郑重思考起该如何面对陆玄英,毕竟他确实对人家无意,纵使传言过于离奇,可两人之间目前还是很清白的。

    清白到连唯二的见面都还隔着老远。

    若是在那日之前,他心里对于陆玄英还只是出于失言的愧疚,那与俏罗刹共赴巫山后,他心中的愧疚便如泄洪般凶猛。

    即使按理说,玄英也没有明确表示,他不应被传闻而带偏,可无风不起浪,若是他还随意答应与对方游山玩水、听戏品茶,不仅看轻了对方,也对不起俏罗刹。

    也不是他要在二人中摇摆,只是于情于理他都得为之前拖累玄英名声之事而道歉。

    他不懂情,也没尝过爱,因此不能准确分辨自己的心,更别说去猜透女人的心思了。这种难题,怕是千百年都没法得到确切答案。

    长叹一口气,他来到了书架前,准备找出先前玄英送的那副山水抚琴图。

    这图他本打算就这么收着永远不拿出来,可如今还是决定还回去比较好,不然今后恐又会生出事端。

    他打开卷轴,本只想看一眼确认无误,却再一次震撼于玄英精妙的画技笔法,不自觉地摊开品鉴起来。

    也许女娲造人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生来就可以睥睨众生,有人则可毫不费力就达到旁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陆玄英绝对是其中佼佼者。

    不仅生得倾国倾城,才情也是出众。先前听人说起她舞蹈一绝,书画也不输大家之作,裴崇道还当是众人为了讨她欢心,上次收画时也是匆匆看过。

    如今看来,行笔间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感,明明绘景是为了凸显人物,可依旧能感受到她对于山川河流这等自然之景的喜爱与融入天地的享受。人物勾画的动作并不复杂,却栩栩如生,耳旁琴声不绝,画中人之情展现无遗。

    更别说那手字,铁画银钩,比许多男儿都要大气遒劲,有种与画作矛盾又融洽的美感。

    也许正如绿绕曾说的,是方外之人的身份让她跳出了三界外,才能有如此胸襟和气魄。

    这已胜过世上大多数人,别说女子,连男儿都不如她。

    若不是时机不对,且他自己还为前人之事苦恼,倒很是愿意与这样的奇女子相交,谈诗论道,焚香抚琴。

    再一次抚摸着画,裴崇道虽然可惜,还是决定要将这画卷还回去,等来日查清了前朝旧事和最近几案的幕后黑手,再与她讨教也不迟。

    这下,他也更加确定自己此前是误会了对方的意思,将传言当了真。她陆玄英的风流不在男人,而在于她自身。

    因此,倒也不用信市井中所言,说她天生狐媚,先后与多位男子有情,甚至以此来扬名立万。

    可以说,裴崇道确实与当世绝大多数男子不同,从他不轻视女子的才华,愿意承认女子的优秀,不去污名化对方就可见一斑,诸多细节之处更不必言。

    玄英曾有言:“吾生于太平世,却不见太平心,曲高而和寡,知音亦难觅。”

    却不想,因她故意设局之作,竟能换来一个知心人。若她早些知道,恐怕也不愿再利用裴崇道。

    可惜,有些事,开弓难回头。

    正当裴崇道感慨完准备将画作收起时,似乎又一次闻到了那若有若无的冷香。他开始好奇,这究竟出自谁人手。与俏罗刹共赴良宵那次,他只道是对方的体香,没想如今却从这幅画中嗅到。

    不过画中味道更淡些,想来是因为时间久远。

    也许这香深受与众不同的女子所偏爱吧?

    且说玄英此次出行,收获颇丰,正欲与武则天汇报,却被带去了九洲池内瑶光殿。

    瑶光殿是九洲池最重要的建筑,共有三座宫殿组成。高台巍峨,气魄宏伟,通体建筑约莫十丈高,有虹桥相连,三殿构成三角结构,同时与池中另外两座建筑群亦构成三足鼎立之势。

    而此番刘天使带路去的正是东边偏殿。

    一入二层,入目具是匠人鬼斧神功,将大唐版图与周边各国风貌雕于墙体之上。顶部有近百盏琉璃灯,色相渐变与彩虹无二,只在两端渐没入黑白二色,整体融合仿佛将天景置于室内。地上铺着的是整块整块的和田水白玉,白而清润,质地绵密无杂色。殿内四角有四座多足铜鎏金异兽香炉,约一人高,其内燃有西域进贡的香料,是连玄英都从未闻过的味道。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正当玄英想上前研究一下那炉身异兽和香料时,有几人从隔间鱼贯而入,为首的竟然是文学侍臣周茂文。他与他已故的哥哥周茂思曾并称“长安二周”,后随武则天来了洛阳,只可惜周茂思为编纂《乐书要录》等书籍过于劳心,成书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上月,武则天又令周茂文等人修订《乐书要录》,只是不知为何他竟能来后宫。

    不等玄英上前询问,以周茂文为首的几位文学侍臣并太乐祭酒来逸臣就先一步向她问好:“陆女冠,闻名不如见面,某等有礼了。”

    一番交谈之下,玄英也明了为何他们会出现于此。盖因圣人不仅仅要求他们编纂、修订典籍,更是希望能组建一支宫廷乐舞队伍。

    人数没有上限,只求规模越宏大越好。这也是太常寺太乐祭酒来此的原因。

    因为女皇只是口头下令,对此还没有具体的章程,只叫他们先商讨一二,又思及玄英今日要来太初宫汇报事务,索性命他们在此等候。

    “久闻陆女冠一舞倾城,可惜无缘得见,想来圣人也是不希望‘飞天玄女舞’失传,兼我等不擅此道,还望陆女冠不吝赐教。”来逸臣倒很是谦逊,明明他的官职在众人之上,更不用对着玄英这等白身行礼,偏此番作态也不见谄媚之色,倒是人如其名,俊逸非凡。

    “哪里哪里,来祭酒谬赞,小道不过略懂皮毛,怎敢与您掌管执教的教坊宫人媲美。”玄英对此人私下关注不多,只知道他有个专横跋扈的御史兄长,想不到他本人倒是如此谦和文雅。

    殿中无桌案,不似商议之处,倒更像是舞者乐池,只是水白玉温润滑腻,若不铺就地衣,恐怕无法排演,玄英心中存疑,面上却丝毫不露。

    还是来逸臣引着她去了隔间小坐,自有婢子烹茶侍奉不提。

    “诸位修订典籍、执掌教坊,功可青史留名,小道不敢托大,这编排宫廷乐舞之事隆重,怎敢僭越。”玄英自有又一坊事务,平日还有玉清观要打理,更别提各家各处的宴饮邀约,早已分身乏术,若非是圣人命她来此等候,她是万万不敢也不愿的。

    毕竟此乃宫廷乐舞,不是她一个方外之人,无名小卒可以掺和的事,其中必然有人推波助澜,就是不知道有何居心了。

    “陆女冠何必自谦,垂拱元年一舞动神都,飞天玄女舞业已成为众人神往之姿,听闻所用乐器也与中原不同,想来陆女冠对西域乐舞也是研究颇深,若能以此融于宫廷乐舞,岂不是更能彰显我大国风范,繁荣昌盛,海纳天下。”

    陆玄英听言一笑,倒是想起了五年前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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