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盒子,陆玄英送来的是一卷山水抚琴图。而主人公就是裴崇道本人,画的正是昨夜之景。
高山流水,清风霁月,他在亭中坐;焚香操琴,衣袂飘飘,人似画中仙。
整幅画大小适中,长约四尺,宽约二尺,纵向展开。除了画中部偏右的裴崇道外,左下角也有一青衣女子侧卧在屋顶,明明没有画面容,可举止间流露的满是情思百转。
女子面向抚琴人,手指不自觉勾住披散下来的发丝,一旁的酒壶歪倒下来,壶嘴处还有一两滴悬而未落,另一撑着头的手穿在发间,露出微微染红的耳垂。
抚琴者似是不知被人窥视,又似故作镇静,头微微侧向女子,指尖轻按丝弦,袅袅炉烟半遮着他的面容,可眉心一点朱砂夺目。水蓝色的衣袍间系着一块美玉,脚旁放着一笼食盒,明明该是谪仙人,却沾染上了俗世之情。
景色与别院相差无几,只是隐去了高大的围墙,以草木作陪。侧边的月儿明亮,下方写了落款:妾玄英作于天授元年九月夜,赠裴郎。
看似是对月抚琴寄情山水,画不言情却处处留情。若非看画的是裴崇道自己,否则只怕也要觉得这一对儿是郎有情,妾有意,只是未曾表白言明。
他心中有些复杂,对于这画倒是还好,却不知如何面对玄英,面对她画中藏着的情意。若是之前,他大可告诉自己,觉得玄英只是出于好交友的性子,并不为其他,哪怕是昨夜她直言想听一曲《凤求凰》都没让他误会。
不过也是因为当时他想到了旁人。
可这画一出,他已经没有办法回避。对于玄英这样的出身,他并不在意,样貌美丑也不是必须,且她才情俱佳,文能吟诗作画,武能走马打球,实在是世间难觅。
偏偏,偏偏他裴崇道与她有缘无份,有时候人的相遇顺序是很重要,时间亦是。可近来每次他总会在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身姿翩翩的女冠,而是目光坚韧深邃的罗刹。
对俏罗刹,也许只是因为近来总是深夜相对的缘故。而对于陆玄英,两人至此未曾正式会面,相见两次都隔着很远,从未走心交谈,也没有并肩作战。他对玄英的了解浮于表面、来自众人之口,俏罗刹却相反,虽也不能说是交心,可到底有了些不同之处。
“陆女冠今日可有时间,赠此佳作,裴某愿回以一曲,聊表谢意。”裴崇道决定当不知情,若一口回绝唯恐伤人脸面,届时以琴曲暗示,那陆女冠才学过人,定能闻弦歌而知雅意。至于另一人,他也不确定自己的内心,觉得也许这种更似朋友间的信赖和关切,而非其他。
“女冠今日临时有事回了玉清观,只留下一言,‘昨夜裴郎未弹《凤求凰》,妾未能遂心品鉴长卿绝响,若是要回礼答谢,除此曲外,其余皆非妾所愿,不如等哪日裴郎心甘情愿,再谢不迟。’说完这,女冠就离去了。”来送礼物的婢子回答声婉转,却不留情,更把玄英呛人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如此,裴崇道也只能作罢。
近几日,坊间有传闻,裴崇道为博美人一笑,特寻来汉代司马相如之名琴“绿绮”,为陆玄英弹奏《凤求凰》。
此闻一出,整个洛阳都为之轰动,大街小巷几乎人人谈论。
“你听说了裴少卿千金求琴之事吗?”
“怎么不知道呢?听说找这琴费了许多功夫,想不到这裴少卿看着冷若冰霜难以接近,可竟然如此痴心!不过陆女冠绝代风华,也当得如此追求!”这两人趁着吃饭喝茶的功夫交流起来,引来一旁众人的附和,更是得意至极,侃侃而谈。
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我要是裴少卿,得了这样的美人为伴,别说是寻司马相如的绿绮,哪怕是酆都城、九重天也去得。”
“诶,这是可以说的吗?”
“可以,可以,人人都在说,可见有什么事不?”
一红衣小童进来买早点,听了他们的议论,也兴致勃勃:“我婶婶的弟妹的伯父的邻居可是成祭酒家的仆从,听说陆女冠那儿有一副画,画的就是‘裴少卿对月琴挑佳人’,还有诗作为证,是什么‘佳人佳曲’的,不记得了。”
“我们都是俗人,不通诗文琴曲,可陆女冠曾经一舞动神都,不知可否有为裴少卿跳一曲儿。”那汉子言语间满满遗憾,恨不能得见。
再继续说下去,也多了些粗鄙下流之语,有不忍直视的上去劝阻,还被讥讽一通,被说成了个猴腚脸,便愤愤离了此处。
由此可见,这一消息传播之广,言语之夸张,虽也有不全信的,可基本经此一事后,整个神都都默认,裴崇道乃是陆玄英门下“五大香客”之冠,隐隐有独享这倾城牡丹之势。
等消息传到裴崇道这儿,又是过了好几天。毕竟他才休假结束就投入公事中,好不容易得闲去了趟酒馆,就听人说了一顿饭的香艳故事,主角还是自己。
由于传闻过于离谱,他也不想深究,正疑心是不是有人走漏风声时,他想到了俏罗刹,不知她在收集消息时,是否能知道真相。
疑窦丛生,他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近来整个裴家都在缄默中,为了不被圣人迁怒,也为了保住裴崇道不被怀疑,更是为了默默查探昔年裴炎之事,所以无人有心思放在市井传闻上,导致满京城具是“裴崇道抚琴弄风月,陆玄英醉酒舞倾城”。
很快,他就收到了来自玉清观的道歉书,思及与陆玄英的往来,似乎除了第一次在江月楼对视后,两人不是互相道歉就是聊表感谢,这你来我往的,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信中,玄英坦言因为很喜欢那晚的场景,回观中后又忍不住画了一副,还提了诗句,不想被前来求道的成祭酒、太平公主等人看到,被他们身边的仆从婢子传出,又几经发酵,才变成如今的局面。又是赔罪又是自责,让他不要多想,只要不去理会,很快人们就会有新的话题去讨论。
“她倒真是想得开,明明就传言而论,受伤害更大的是她,却来安慰我,又叫我不要误会。”裴崇道心中不免高看玄英几分,毕竟少有女子能做到不畏流言蜚语,即使她一向是瞩目的,是众人议论的焦点,可这次的流言中除却风月佳话,也有不少刻意重伤。
她一小女子,无权无势的女冠,若是真因此发生了什么不幸事,便是往日疼宠她的圣人也绝不会插手,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性,对女性的轻贱和对身份地位的重视。况且连圣人都要面对非议,她无依无靠,却坚如磐石,正是道心所在,叫人钦佩。
坚韧不屈,无畏世俗,这莫名与那人相似,他也因此事少了许多对玄英的成见和逃避的心态。裴崇道失笑,想来是许久不见那人,已经有些魔怔。
信中最后,玄英诚邀他于三日后参加卢尚书家二郎组织的马球活动,如果能下场最好,若是他不愿也行,却要给玄英助阵。
想到自己才收了她的画,又害她几番受流言之苦,以及欠下的情和未竟的邀约,不知不觉间,两人的纠葛早已理不清,遂应下此次马球之约,准备到时再正式赔不是。
明日便要去郊外卢尚书家的私人球场,玄英正收拾骑装,就接到了绿绋传回的消息:
李思安已死于流放途中。
兹事体大,需要立刻向宫里传信,玄英也顾不得其他,只叫绿绕继续收拾,自己乔装去了宫中。
次日,裴崇道一直调派在外的人手也将此事报来。刚得知消息的他来不及多想,就驱车赶往武思文府上,可又觉得不妥,毕竟这两兄弟政治立场不合,从被改为“武”姓就可见一斑。只好命调转马头,去找莫九郎打听。
再说球场中,众人都已聚齐,而卢府几位郎君听闻今日玄英请来了裴少卿,都特来一见。作为东道主的卢二郎更是命人备了酒菜,准备好好招待,久等不见人来,就问玄英:“姐姐可是通知错了时间,裴少卿再不来,就来不及和我们一较高下了。”
想着才收到裴崇道去了莫宅的消息,玄英却故作不知:“许是大理寺有事绊住了脚,凭他一人怎好叫诸位久等,二郎快快开始吧,我可好久没能尽兴打马球了!”
如此一来,众人也不好多说,虽也有对他们关系暂存疑虑之人,可见玄英语中不自觉流露的熟悉与亲近,也只能作罢。
趁着换装期间,玄英又吩咐绿绕去继续打探消息,如果有裴崇道的人要来这里,须得全部拦下。绿绕虽不解其中深意,可一向唯玄英是从的她,也从来不会质疑坊主的所有决定。
一上场,分红蓝两队。
由于裴崇道未到场,人数为单,卢二郎本想着自己退下不打,却被玄英制止:“怕什么,我这队少一人也无碍,你只管上,若你都不下场,那岂不是叫我赢得太轻松。说好了,若是输了第一筹,可是要罚酒十杯。”
玄英也不是狂妄之人,之所以这么说,确实是她技术过硬,哪怕不用武则天御赐汗血宝马,也总能揽下整场过半数的进球。
既然如此,卢二也不多说,纵身跃上马,示意裁判发球。
“玄英姐可瞧好了,今日的第一筹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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