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找回了语言功能,玄英回过头来看着他:“裴少卿,难怪你平日总是把眉毛画得过于粗密,又总是蹙着眉头,原来是为了不被小娘子们追着满街跑。”
不故作严肃的裴少卿,看上去十分好接近,魏晋有掷果潘安,怕也不过如此了。
听了这半调侃半认真的话语,裴崇道赧然。明明从小就被人看惯了,也调笑惯了,可听了玄英的话,还是有些尴尬。只觉自己身为男儿,却被数次调戏,偏偏还无力反驳。平日里端的四平八稳,处变不惊,而今却红了耳朵。
他暗自庆幸身处黑夜中,却忘了玄英才刚剪过烛,两人之间又明亮一些。
不仅是耳朵,裴崇道的脖子也有一些红,偏偏脸上还是白净得很,让玄英好奇是不是他偷偷擦了粉。
只道这夜晚的裴少卿就像盒子里的礼物,不打开看看永远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惊喜,与白日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
“你真是裴崇道本人?为何与白天如此不同?我都要推翻对你的认知了。”玄英想到先前自己还将他当棋子,算计颇多,这下心里也多了点儿愧疚和不忍。
当然,只有一丁点,还不足以让她破例。
“自然是裴某,不知在俏罗刹眼里,裴某白日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裴崇道从未问过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以前是觉得没必要,因为问了也只是听人夸赞自己的姿容出色,可今天,他倒是想听听看这非亲非友非爱慕者的回答。
“这个下次再说吧,今天我来除了问问你的进展,也是想提点你关于韦家和李家之事。”玄英不想回答,便生硬地扯回了正题。
见她正色,裴崇道便也洗耳恭听,了解了关于几大家族的陈年旧事,倒不仅仅是崔家的。
这比他有限的时间调查出来的更为详细,也更加全面,便于他判断这几个家族是否掺和其中,借刀杀人。
听罢,见俏罗刹并未离开,他思忖着是不是对方想听听自己的见解,就分析道:“按照你说的,不论是七姓十家,或者是其他贵族豪门,单从恩怨来讲,只有博陵崔氏、太原王氏同时和陇西李氏、京兆韦氏有怨,可也不能因此排除其余家族的动机。你想,各大家族虽同气连枝,可也不无想独显名声,踩旁人一头,背后使坏的未必就是明面上有仇。
“再者,除去这些家族,朝中重臣也未必没有参与,圣人临朝虽是天命所归,可不服之人甚多,再有支持皇嗣武轮和庐陵王即位的也不在少数,他们想要动手脚也会更加方便。
“而且很关键的一点就是,把韦氏、李氏、崔氏、王氏,甚至还有我们裴氏牵扯到一起,他的目的是什么?哦,对了,你昨夜提醒我的,就是为了不把崔氏和王氏牵扯进来吧,你与他们有旧?”
见裴崇道说了这么一堆,又明显觉得崔氏没有问题,玄英放下心来,哪怕确实崔氏没问题,可万一他没这个脑子,又或者受人唆使、威逼去攀咬怎么办。
好在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我虽有‘止儿夜啼’之功,可也不是什么真的罗刹妖鬼,他们既真的清白,我自然不能冤枉,”玄英才恢复平静又有些虚无飘渺的语调,像是空荡山谷里的回音,“至于那人的目的,也许是想搅乱朝堂,也许是为了让你得罪这几家或是在圣人那里挂名。当然,我更倾向于前者,你可能只是受了无妄之灾。”
这话说的在理,从旁观者的角度而言实在没有毛病,可只有裴崇道知道,这件事,包括先前武钦载一案,绝对都没有这么简单。
不仅仅是他的直觉,更是他近年来审案养成的习惯——怀疑一切。
这更涉及他多年来秘密调查的案件,没有什么进展,本身也属于绝密,不能和任何人说。何况又一坊和俏罗刹的身份未定,立场不明。
“也许是,也许不是,在没有完全排除可能找到真相之前,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疑点。”他沉声道,语气中有别样的信念感,让玄英觉得他与自己是同类。
“好,我等着看结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话音刚落,俏罗刹就已经不见了,唯有卷宗上的余温证明她来过。
次日傍晚,绿绕收到了飞鸽传书,忙招呼人用沸水煮了刀具和剪子,再备上纱布和金疮药等,又亲自去酒馆买了两坛陈年佳酿,状似无意地和老板说起陆女冠要招待贵客。
等她忙完这些,就见绿绋扶着陆玄英回来了。
“坊主,伤到哪里了?”绿绣年纪还小,见玄英整个腰腹的衣服都被血浸染,吓了一跳。
“坊主被流矢射中,我砍断了箭杆。”绿绋很冷静,服侍玄英躺下后就去用胰子盥手,一边的绿绕捧来了烈酒,让绿缨给刀具进行再次清理。
几人有条不紊,配合得当。很快,绿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戴了手套,准备为玄英将腹部的箭头取出。
“你行不行啊?”绿缨看着面色惨白、嘴唇失血的坊主,担心得握紧了拳头,甚至开始向太上老君等道教各路神仙祈福。
绿绋却没时间回应,她本想用麻沸散,被尚有意识的玄英阻止了,只好剪开那块衣服,将刀淬火后慢慢划下去。
这几人——除了绿绣,其实都做过类似的伤口处理,一来这是进入又一坊后众人必须学习的技能,二来即使是常年都跟随在玄英身侧处理消息的绿绕,都不免会在紧急任务时受伤,也有一两次中刀中箭,甚至还需要自己处理。
可这次受伤的是又一坊的坊主,她们不敢大意,恨不得以身代之。
汗水顺着绿绋的额头滑下,绿绕来不及替她擦拭,有几滴进了眼睛,酸涩难忍,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被小丫头绿绣看到,以为是她在哭,吓得不行,生怕玄英没救了。
绿绣担心自己碍事,就跑去一边角落偷偷哭起来,也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捂着嘴微颤。
不过才半个时辰,众人只觉得漫长难挨。
“成了。”一直瞧着的绿绕激动不已,怕妨碍玄英休息,只能轻声道。一旁施术的绿绋直接坐在了地上,用袖子使劲擦自己的脸,看着几人忙前忙后收拾。
等喂了玄英汤药待她入睡后,四人才有功夫坐下来说话。
“回城时坊主说了,这几日不便见客,只让我们去崔府和绮娘子说一声有要务在身,再由我扮成坊主的样子,带绿绕去游园、吃饭,绿缨依然负责观里的日常并照顾坊主,”绿绋吩咐完,又看了看满脸期待和担忧的小丫头,“至于你,有几处要传信,可是比之前更紧要的任务,能做好吧?”
绿绣看自己也能派上大用场,激动得直点头。
“你倒是说说,今晚怎么回事?”绿缨性急,恨不得立刻就知道全部经过。
原来,前几日绿绋夜探李宅,发现那李三斤的妻子竟然趁深夜去了地下室,她吊在顶上看着,记住了进出的方法。可担心里面设有机关陷阱,并未轻举妄动。
直到再一次,李氏进去时,她趁着门要关上的最后一刻飞身进入,可那李氏竟然没停留,一会儿就从另一个口出去了,而她趁机查看,却一无所获。
等她将一切都告诉了玄英,只得到一句“你中计了”。
绿绋不解,玄英却说想将计就计,是以今日不等天黑,也没有戴上罗刹假面,而是一张面巾就直接去了。
“坊主安排我在外接应,自己探了书房和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却被李氏发现,就让一排弓箭手放箭。按理说,以坊主的身手,就是假装受伤也会避开要害。”绿绋一脸自责,觉得自己不该只在外面守着。
“好在你没进去,我刚收拾衣服,发现坊主领口有‘碎魂香’的粉末。这妇人太阴险,你若进去了,就都别想回来了。”绿绕倒了杯茶递给她,往日如沐春风的笑容里带了杀气。
碎魂香,顾名思义,能揉碎一个人的神魂,通俗的来说,就是高级软筋散。
李氏下此药守株待兔,又安排弓箭手,显然没想让她们活着走出门。至于说前几次为何不下药,也是为了引出大鱼,不然以绿绋的能力不至于搜不到任何东西。
可以说,李三斤夫妇和幕后之人是想让所有调查案子的人都有去无回,安排了连环计。而玄英也想到了这些,甚至准备将计就计,可惜一朝不慎吸入了碎魂香,要不是其身体底子好、武功绝,又常年进行毒物锻炼,怕也是如了他们的愿。
“切记,一切要装得和以往一样,虽然我们回来时已经绕了好多路,甩掉了尾巴,可是绝不能放松。”别看玄英身边总是由绿绕管着一切,可绿绋也心思缜密、考虑全面之人。
是以,玉清观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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