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绕,你把这个邀请函送到裴少卿处,请他务必赏光,该怎么弄还是和以前一般。”玉清观里,陆玄英正在描眉,随手指了指一旁绿底金边的信函,上书:裴郎亲启。

    待绿绕领命离开,她又让绿缨去留仙阁取月初定制的“半月羞”胭脂,再去品芳斋置办明晚的席面。如此安排结束,她的妆容也全部完成。

    新磨的铜镜中,一张芙蓉面,两弯拂云眉,飞霞红影不晕人,朱唇半点人自醉。头戴金丝莲花冠,一身青绿花间裙。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她自妆奁中取出一支用旧了的眉笔,在尾部轻旋,笔头缩回,又按压中部花纹上的暗钮,一个极细小的纸卷掉出,上面用银线绑了三个圈,每个圈的中部用朱砂描了红。

    见此,陆玄英才微微一笑,唤来了屋外早就候着的小丫头。

    “绿绣,这眉笔用旧了,替我和前两日收拢好的东西一起送去置品堂,换个新的来,你只需和老板报上玉清观之名。东西收好,可别弄丢了。”

    这小丫头不过十一二的年岁,穿一身粉色襦裙,更显得娇俏可爱。此时恭恭敬敬地接过眉笔,看着行事一板一眼,可转身就踮脚要奔,被玄英重重一声咳惊住才压稳了步子。看得她直摇头,又不住笑了。

    处理完这些,玄英才准备出门,今日她约了崔绮儿去尝尝洛阳新出的糕点果子。

    “叫我不许迟到,你自己却迟了。”崔绮儿瞪了她一眼,却将手边的枣泥米锦推了过去。

    “好了,是我错了,这不是早上画眉时发现眉笔旧了,换了一只重新画的,还让小丫头去替我换了新。”陆玄英随口一提早上的事儿,才夹起一小块米锦,“这灵沙臛倒是比别家做得好,只可惜外头的米锦不够松软,滋味透不出来。”

    崔绮儿听了这话,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子酥蜜寒具。这寒具经油炸后色泽金黄,油光闪耀,轻咬一口有破碎之响,十里外也能听见。

    “这倒是很酥脆,糖加的也足,我喜欢。”玄英忍不住又伸了筷子,薄薄一层油停留在她的唇瓣上,在阳光映射下分外闪烁,惹人心动。

    又品尝了两样糕点后,崔绮儿问起今早听到的传闻:“你派人给裴崇道送请柬了?”

    听绮儿如此问,陆玄英顿了顿,倒是不动声色:“这又是哪儿传来的?”

    “刚进门前就听楼下吃饭的人说了,想不到你动作这么快?”到底认识多年,崔绮儿并不奇怪她的举动。

    每每有相中的郎君,陆玄英总是会命贴身婢女亲捧着特制的邀请函上门,从不遮掩,这一来二去的,所有人也都知道了。即便有哪家小娘子中意这位郎君,也只能暗恨出手晚了,让她抢了先机。至于说去奋力一争,倒不是没人干过,可一是争不过,二是虽然本朝民风开放,也甚少有如此不顾及脸面,招摇过市的,久而久之的就无人敢招惹她陆玄英看上的人,洛阳百姓更是见怪不怪。

    虽然她此番行事霸道,不顾及流言蜚语,可也从不招惹那有了正经家室或是相好之人的郎君,用她常和崔绮儿说的话解释,便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你不担心他那个小妾?”虽然崔绮儿并不觉得这个传闻中的小妾是裴崇道的心尖儿人,也不觉得她能成为玄英的阻碍,更遑论对手,可还是为好姐妹忧心。

    见绮儿如此为自己着想,玄英拉过她的手,娇声道:“阿绮待我最好,管是什么裴郎李郎的,都不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这一番话惹得崔绮儿红了脸,她虽性格可爱,可偏生长得一副谪仙人的样子,如今倒像是月宫仙子思凡尘。嘴上直骂玄英舌灿莲花,心里却很是受用。

    “他裴家的事儿我可都打听过了,莫说那并非良妾,也不过只在早年得过几日宠爱,近些年来再无旁的女子近身,况且我又不图他裴家夫人的位子。”陆玄英又吃了一块寒具,“再说了,总得你情我愿才好,若是他无意,我自不会纠缠。”

    二人又亲亲密密地说了一会儿话,定下了下一次小聚的日子才分开。

    却说裴崇道那处,因大理寺事务繁忙,又是新旧权力交接之际,自那日深夜访武钦载后便再没有回过府,而公府衙门常人进去不得,即使满洛阳都快知道裴少卿是陆女冠的新欢,他本人也是从不提起。

    那两日,就算大理寺中同僚都常对他挤眉弄眼,可一心公务的他都没理会过,仿佛从未听闻,只是心里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这几日审查的案子都不大,不需要经过刑部和中书省的复核,他也有了更多时间调查并琢磨又一坊的事儿。

    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下又一坊几个字,裴崇道有些迟疑,虽然当时武钦载以为自己要被判处极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必然是出于肺腑,可经过几天的调查暗访,除了民间的传闻,竟然很少有人知晓这一组织。

    那武钦载的话,会不会是另一个圈套呢?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为了那半载共事情谊也好,为了追查出真相也好,必然会去找他。而如果真如他所说是触碰不得的阴谋,那么他既然能妥协一次,是不是会妥协第二次,会不会就是他背后之人指使他这么说的?可那样又有什么好处呢?

    裴崇道想不明白捏造一个组织势力的意图,可是也觉得不能给别人牵着鼻子走,如果没有自己的判断,那也愧为堂堂大理寺少卿一职。

    查,还是得查。

    民间的消息过于离谱和带有传奇色彩,那么就从世家大族那里查起,与武钦载的案子一起查,说不准其中就是有联系的。

    他也想知道,武钦载到底为谁顶了罪。即便武钦载与李思安确实有金钱往来,可并不构成大数目受贿,也不至于被判死刑或流放,那个被保的人又极有可能是作为亲生父亲的李思文。

    但是区区一个李思文,还不至于能有这么大能耐,背后之人究竟是何意,是否还有其他更大的阴谋?

    如果说这些都是裴崇道的猜测,那么他刚没递交多久的判决书就被刑部和中书省批复通过,这算进一步证实吗?

    毕竟,武周代李,天下看似平静,实则都似鳄般隐藏在水下,各部各寺都不得清闲,积压已久的文书太多,他都做好持久奋战的准备了,可这才几日,不仅批复通过,且执行令下达极快,往常事务繁忙时拖上几个月都有可能,而今却要求尽快将所有已审查完毕的犯人全部执行判决。

    因为所涉案件多达二三十件,并不能以此判断就是针对武钦载案,可是天下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裴崇道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推演,想要找出哪怕一点来推翻自己的结论,可是真的太巧了,即便他完全抛去个人感情来看待这件事,也不能否认有丝丝联系。而他极少以自己的直觉来判断,就是为了不让私情扰乱理智,可剥离所有来看,背后确有什么在推动案子的进度。

    这让他又想起那些疑似被造假的证据,他确信若不是自己反复查阅,并不能这么快找出破绽,而同时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紧迫,如果有更多时间,那人一定可以将自己也骗过去。

    所以,一定有什么促使他哪怕证据不甚完美也要拉武钦载下马。

    有什么逼着他一定要这么做呢?

    裴崇道闭着眼,想着那一个个被判决的名单,忽然福至心灵,自己被顶罪一事蒙蔽,也许顶罪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是掩人耳目,将真正的目标光明正大地藏起来。

    或许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了,毕竟流放和没入贱籍,都能很快摧毁一个人,或者让一个人合情合理地消失。

    三更天,武钦载被人从睡梦中泼醒。

    刚一睁眼,就发觉眼前漆黑,灯被灭了,屋里也透不进一丝月光,只隐约感觉面前站了个人。

    “武太史近来可好?月底便要流配,可惜了。”这人即使是张口,也难辨雌雄。

    “可惜什么?”武钦载可不会傻乎乎的问什么“你是谁”的蠢问题,因为对方不仅不会说,可能还会浪费了能够借机探究身份的好机会。

    “可惜你的好前程,还未开始便要葬送。”这声线毫无波澜,像没有感情的木偶。

    “又一坊原来是给圣人做事,难怪呢!”武钦载虽是试探,可心里也有七八分笃定。

    “你算是聪明人,可是又不那么聪明。但你知道如何以退为进让裴崇道追查此案,又用又一坊为理由勾起他的心思,这个决定做得很好,你背后的人也做得很好,但也止步于此了。”

    “那可未必。”武钦载一笑,“既然是又一坊的人,想必也知道外面时局多变,人心浮动,和平与繁荣不过是假象。大海里的暗礁太多,一不小心,船就会翻。”

    见这人不再开口,武钦载又道:“圣人毕竟年纪大了,人老了,总会想起曾经儿女绕膝承欢的场景,今后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终究都是自己的骨肉。”

    他这话未竟之意是让人认清现实,又隐隐劝这人重新站队,但凡心智不坚者,自然会给迷惑住。

    而这也是他高明之处,若是原本就打算弄死他,那他说完这话给这人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迟早有发芽的一日,这样便是他死了也是不亏,若是原本没有打算在流放途中折腾死他,那他说这话就更加有恃无恐,因为他算到这人不敢将原话告知圣人,以圣人的性格看来,这话说出口就是一个雷,能在又一坊的人不会是蠢材,更不会让这颗雷崩了自己。

    这样看来,这次深夜来访,于他百利而无一害,可是对于这又一坊人而言,是进退两难了。

    这人假面下的唇勾了起来,鱼儿上钩了。

    要钓的就是他武钦载和背后之人。

    最后说的这段话对又一坊的其他人或许能起到一定作用,可对于他面前站的这位而言,不仅无关痛痒,甚至令人发笑。

    如今目的达成,也没有必要在此逗留,来时悄无生息,去时也不过眨眼间就不见了。

    夜虽然漫长,可还有一人需要这临行前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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