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百姓盼过了五日,终于等到陆玄英大宴宾客。
十六日一早,待晨钟响过,坊门开禁,住得远些的人们便启程去往江月楼。毕竟看热闹和赏美人,是华夏儿女自古以来就拥有的优良传统,勤劳善良的洛阳百姓更不例外。
即使是受邀人员,基本也五更便起,从天街附近赶往北市,还需要穿过洛水,哪怕有车马可乘,更衣梳妆也会花费不少功夫。
不过辰正,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江月楼附近的餐馆、酒肆,哪怕是流动的小摊贩前,都有支着桌椅等待的。那些商贩店家无不艳羡,却也不敢记恨,毕竟如果不是江月楼和陆女冠的名声,他们也不能宾客满座,更不提还有稍离得远些的,也恨不得搬了铺子搭在江月楼门口,不知有多眼馋他们这些近水楼台者。
凭着以往的经验,有不少等着无聊了的人开始讨论起陆玄英的邀请名单。
“旁人家的宴会,不过一日就能知道有谁参加,偏偏陆女冠不肯。”李记茶肆里,一年轻后生起了头。
“你是不知,她可不怕得罪人,常常干那今天请你,下次就换一位的戏码。说是为了符合当日聚会的主题,可谁不晓得她随心所欲惯了。”
“这话也不全对,陆玄英极爱那些青年才俊,不少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又姿容尚可的穷书生可是盼着借她的东风搭上那儿呢!”说话者用食指指了指天空,话里意思不言而喻。
“明明都是攀附权贵,她陆玄英哪次不请些王公贵族?”这人一开口就被周围人“吁”了下去,有认得他的人直接点破他曾自诩有几分才华而上玉清观拜访陆女冠,结果被痛批“诗文赛猪狗”,这事儿被他的同窗狠狠笑了许久。
而今被人提起这桩糗事,这人也臊得慌,偏偏屁股像被钉住了一样,任旁人怎么调侃都不肯离场。
就这说话的功夫,远远的迎来一辆辆马车,场面不输开业那日的盛况。甚至因为这次的宴会备受瞩目,那些马儿被洗刷得毛发锃亮、油光水滑,车身镶嵌了各色宝石、珠玉、金银,更有在木头上打蜡,或是换了新门帘的。倒也不全是为了讨美人欢喜,更多还是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不想被其余人比下去。
因着今日是休沐,没有早朝,不少官员也在邀请之列。
小小一江月楼,集齐了尚书令、光禄大夫、国子祭酒、鸿胪少卿等股肱之臣,武家、萧家、李家等外戚贵族,宋之问、杨炯、贺知章等诗文能手。
巳正,距离邀请函上的时间只剩一刻。
只见四人抬着肩舆而来,又两女婢分立左右,顶上是和田玉雕琢的立体莲花,数十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和玛瑙并成两串,以弧状悬于顶边,用清透华美的月白孔雀罗裁成片状替代厚重的锦绣帷幔,随着侍从的步子而轻轻飘动。
内置牡丹纹蒲团,上坐一女子。虽然孔雀罗听风而动,可透过缝隙窥视其样貌,却不想她以纱覆面,一双妙目微阖,让一路追随而来的和久候于此的都不免叹惋。
等侍从放稳轿子,一侧的婢子忙上前搀扶。
一只修长白玉手缓缓伸出,指甲圆润,不曾涂抹,随着手臂的动作,腕间的和田玉镯子轻轻滑下。秋香色并蒂莲披帛压一身竹绿色半臂高腰坦领,颈间叠戴数串天青石瑟瑟珠,巧妙半掩住波涛起伏。
直到她站定于江月楼门前,才摘下面纱。
“郑旦、施夷光,不过尔尔。”不知是谁先回过神,发出这一句感慨,引来无数附和。如先前那被赶出玉清观的“赛猪狗”一般想来挑刺嘲弄的人,而今也讷讷不语。
“你可叫我们好等。”陆玄英一上楼,就听一绯衣男子大声埋怨。
“萧小郎君此言差矣,现在刚过巳正,我可是迟了?”
那萧家郎君刚要辩驳一二,就被身边一妙龄女郎制止住了。
“感谢诸位应玄英之邀,不甚荣幸。却是让诸君等妾良久,该罚。”说罢,就拿过婢子一早准备好的酒杯,刚要自罚,就被人拦了下来。
那男子笑道:“在场谁不知你这‘第一女冠’该改为‘第一酒鬼’,这罚我可不认。”
“成祭酒也忒严苛些,竟是拿出了管教学生的气势。”玄英作无辜状,一双桃花眼直直看向他。
“好了好了,阿英,快说说今日要玩些什么,这酒池子又是作什么?这可是整个洛阳都想知道的,咱们还是第一批登上这儿的人。”先前在萧家郎君旁的小娘子上前挽住玄英,不住催促。
陆玄英环视一圈,轻拍手掌,便有婢女为诸人摆上蒲团、食案和长箸。
等到众人纷纷落座,目光齐聚,她才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池子里是西域佳酿,池底设有机括,等打开后,死酒变活酒。玩法很简单,这里共有九大类花木制成的共计八十一种器皿,里面都装了蔬果菜肴或是点心。等酒水流动,从东南角开始,停在面前的是什么做成的器皿,便以此为题作诗一句,诗中不可带有此字,以半炷香为限,若作不出或是作得不佳,就罚三杯。一轮下来,如果没人的菜肴重复,就取了来吃,若有人不巧重了,选诗作最佳者获得,等所有菜都被取走,游戏就结束了。”
“倒是有些曲水流觞的意思,却更复杂,还得看运气。”说话的是贺知章,他年少就以诗文成名,这种小游戏自然不在话下。
“才半炷香时间,这可难为人呢!不然,我给诸位誊写佳作,就不作诗了。”萧家郎君刚想起身,又被先前那女郎制止了。
“崔十八,你干嘛!”
“萧成周,游戏而已,左不过输了喝几杯,何必扫兴。”十八娘淡淡瞥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陆玄英见此一笑,又指着立在楼梯口的婢女道:“你可不能抢了她的活儿,绿绕会难过的。”
至此,无人再有异议。
第一个是东南角的柳五郎,河东柳氏,贵族之后,只是他这一房日渐式微,但几大家族同气连枝,倒也没有人敢真的小瞧他。
这人虽然只是粗通文墨,可生了副好皮囊,又精于音律,也是陆玄英近一年邀请的常客之一。
他微微斜着身子,一手撑在下巴上,另一手轻轻点着膝盖,看着酒池中自己面前的莲叶碗,里面是一道水晶龙凤糕,沉吟片刻,就有了:“翠盖摇万顷,秋水伴婆娑1。诸位见笑了。”
等绿绕将这两句写下,他下首那人才继续。
因并不限制格律,也纯粹是为了娱乐,说是半炷香思考,可第一轮时即使是不擅诗词的萧成周,也没用多少功夫就完成了。
最后一个是陆玄英本人,她看了看随波漂浮的竹筒,不知想起了什么,脱口道:
一枝凌寒傲霜雪,唯我劲节自昂扬2。
甫一说完,就微红了脸颊。不想那崔娘子倒是率先鼓起掌来,引得众人纷纷赞她有节气,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
“我不过出身所致,又常年漂泊,前些年才定居洛阳。也是感慨一二罢了,原也没读过什么书,不敢与旁人相较。”玄英推辞得真切,众人更觉得她品性过人,坚韧如苍松翠竹。
首轮的诗作具已抄录完毕,待众人纷纷就着自己作诗得来的佳肴传阅一番后,才继续下去。
第三轮开始就不如前面顺利,不是有人中了相同的菜肴,就是超时未能完成的。三杯酒虽说不多,可毕竟是西域美酒,纯度高于中原日常所饮,再两轮下来已经有人吃酒吃得面如猴腚,涨着一张紫红色的脸,双眼迷离地歪在一边。很快有婢子捧来盥面的银盆、绸布并梳篦,亦将早已准备好的醒酒汤又滚上一遍,服侍着醉酒者用下。
“最后一个是你了,延清兄。”说话的是曾与宋之问一同入崇文馆,今岁又分直西入阁的杨炯。
这最后一道菜是也用竹筒盛放的暖寒花酿驴蒸。原是该用黄酒蒸糟烂驴肉,今日改用与池中同种的西域酒,使得口感添了一丝绵密顺滑,引得人食指大动。
为了尽享美味,宋之问很快作成了:“含情傲睨慰心目,何可一日无此君3。”
“这才真是大家之作,比我那牵强附会的感慨强了千百倍。当是今日之最,若能得一完整的诗作,岂不妙哉。”玄英不等婢子,直接撩起袖子就舀上一杯酒,紫红的酒水滑过白玉样的手,顺着袖口流进去,也有悬而未滴的酒珠滚向一侧,待风亲吻后留下干涸的痕迹。
宋之问也不推辞,毕竟他可是本朝有名的大诗人,须臾就成了。
“青溪绿潭潭水侧,修竹婵娟同一色。
徒生仙实凤不游,老死空山人讵识。
妙年秉愿逃俗纷,归卧嵩丘弄白云。
含情傲睨慰心目,何可一日无此君。4”
此诗似乎意有所指,惹得大半人看了他好几眼,不过本来众人注意力就在他身上,倒也不觉得诧异。
只是陆玄英神色讳莫,却转瞬即逝:“好诗,都说宋学士之五言,冠绝洛阳,却不想七言更甚。可有题目?”
“还未,不若请陆女冠赐名。”宋之问深作揖,语气恳切,似乎真的极为苦恼。
玄英微微一笑,垂眸掩饰道:“不敢,依妾愚见,当以《绿竹引》为题。”
众人不再接茬,唯有宋之问笑赞。
气氛有些回落,玄英便命人抬了食案,温了美酒,叫众人不许浪费一滴,非得把这酒池里的喝干净才准离开。因量实在大,又着婢子分酒,请一楼、二楼所有来客共饮。
酒过三巡,玄英立在栏杆边漫无目的地张望,忽然扯了扯一边的崔娘子:“绮儿,那人是谁,你认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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