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  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墨宗好不容易从弟子大选里挽回一点颜面,还没喘口气又闹出道心崩裂的事,真可谓是流年不利。

    沈凌夕的出现无疑给在场的弟子们打了一剂定心针,  可碧湖宫前乌泱泱的全是菜苗,  沈凌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症结所在。

    没有魔气。

    一丝都没有。

    道心崩裂也有个过程,  筑基和金丹弟子本身修为境界就不够,再这样下去,  为避免更多弟子被传染,只能把道心崩坏的人全部“处理”掉。

    但这样真的能阻止事态变得更严重吗?

    沈凌夕十分怀疑。

    这是第一次,上神手握归魂枪,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群失控又发抖的菜苗,始终没有下重手。

    上神看见他们疯癫的模样,  看见漆黑空洞的双瞳以及猩红的眼眶,白天还活蹦乱跳的弟子,此刻如笼中的困兽,  无喜无悲的眼底淌过了一丝悲悯。

    不仅仅是为他们,  也为随时可能堕魔的自己。

    倘若真有一天变成这样,  沈凌夕心想,  他希望能由慕川亲手送走自己。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存在了片刻,  上神就改变主意——堕魔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  还是别让魔尊看见的好。

    假如那一天真的到来,  他会自我了断。

    场外的慕长渊并不知道,  就这么转眼的功夫,  沈凌夕又做出了残忍的决定,  魔尊无所事事地看来看去,  眼尖地瞟见了同样在场外的墨磐盤。

    出乎意料的是,  对方虽浑身是血,  却没有走火入魔。

    墨磐盤还未结丹,没有自己的本命剑,用的是筑基弟子的普通制式剑,剑柄尾端的那一条打了平安结的金色流苏,看起来有点眼熟。

    慕长渊在小书僮手里见到过,择一当时还让自己帮忙挑选来着。

    金黄流苏沾满血迹,少年身体蜷曲着,表情十分痛苦,可相比其他失智的弟子,好歹还保留有一丝清明。

    他胸口的贯穿伤尤为严重,医宗弟子已经做了紧急处理,做完后就远远避开,好像在躲什么传染病一样。

    没人知道今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怕他突然开始暴起杀人。

    慕长渊蹓跶到墨磐盤身边,伸手扣住他执剑那只手的手腕。

    “呦,小菜苗不错嘛,”轻车熟路地探了一圈,魔尊笑道“三毒都没把你拉入恶道。”

    墨磐盤抬起脑袋,视线一片模糊,好不容易看清来人,才喘着粗气,勉强开口道“木师弟,你说话怎么……魔里魔气的……?”

    魔尊闻言笑眯眯地说“有吗?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墨宗多数是钜子那样被坑了还说“抱歉给您带来不好的体验,我下次一定改进”的脾气,墨磐盤这种小钢炮,慕长渊初见时就称赞过他是个“走火入魔的好苗子”。

    说实话,墨磐盤能挺过来,魔尊确实感到很意外。

    墨磐盤勉强用剑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道“木师弟,你立道心了吗?”

    “还没呢,急什么。”

    “幸好你不急,”墨磐盤说到这里,精疲力竭地喘了两口气,才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脑子w52ggdco里一直有个声音,我跟它对骂好久了,到现在还在骂呢。”

    魔尊“……”

    小钢炮有小钢炮的好处,全凭一颗暴躁的赤子之心,抵挡住了心魔的诱惑。

    慕长渊正色问他“谁把这玩意儿带进不周山的?”

    “什么?”

    墨磐盤脑子里一片混沌,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带什么进来?”

    他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慕长渊只得换一个问法“你们谁的道心最先开始出问题的?”

    尽管在龙象山上住过一段时间,但魔尊其实不认识几棵菜苗,要不是墨磐盤送他一本《春潮浪涌》,为魔尊大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慕长渊大概率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他挑墨磐盤问不是没道理的,少年被一剑贯穿胸口,距离近得甚至不用灵力,说明事情发生时他毫无防备,至少也是他亲近或者认识的人。

    墨磐盤总算反应过来,再望向那面目全非的碧湖宫时,面色灰败,道“是聍师兄。”

    “聍师兄的道心毁了,都怪我,”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都是我的错,那天我要是没气他,聍师兄也不会……咦木师弟你在找什么?”

    找墨聍那个倒霉孩子。

    “早点找到或许还有得救,”魔尊一边目光搜寻,一边嘴里嘀咕“本座要跟你们一样喜欢哭丧,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菜苗才有哭丧的权利,师门就是象牙塔,能替他们遮风挡雨,而慕长渊早就必须自己解决所有问题,这也让魔尊养成不坐以待毙的习惯。

    天乾之变前,每次仙界有谁道心崩坏,地狱鬼界就不得安宁先来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神经病,再来一群仙修亲友围杀了这个神经病,接着那群仙修开始哭哭啼啼,要是这样也就算了,之后每年清明前后,都会有仙修跑到围杀地来祭奠,甚至还有在鬼界给亲友立碑的。

    这一行为被恶道称之为“圈地运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圈地的范围也越来越广,隔三岔五就有仙修下界,甚至还成立了“仙盟驻扎鬼界办事处殡葬部”!

    恶道当然也没那么好欺负,期间不断组织恐怖团建活动,屠杀仙修。

    他们还冒着被砍的风险,专门跑到魔尊面前来告状,说仙盟欺人太甚,简直没把恶道至尊放在眼里。

    但慕长渊听了无动于衷,根本不打算管道心崩就崩呗,关他什么事。

    多送几个高阶仙修来,他还能充实壮大黄泉鬼将的实力。

    可没过多久就关魔尊事了——不知道哪一派的小仙修堕魔后死在神月宫前,他的亲朋好友们天天披麻戴孝地跑到魔尊家门口哭。

    也不知道他们是真不知道神月宫是魔尊府邸呢,还是真没把恶道至尊放在眼里。

    就是因为这帮上仙天天来哭坟,有段时间三界都在传魔尊死了。

    慕长渊拳头硬了,决定不再袖手旁观。

    天乾之变后,魔尊寻思着总是被仙界高空抛物不是个办法,鬼界又不是三界垃圾处理厂,于是他开始研究修复道心的办法,打算搞个废物回收什么,当时还抓了几个堕魔的仙修做活体实验。

    最终放弃的原因是太麻烦了,并且吃力不讨好——慕长渊是魔修,修的是魂元,他体会不到仙修道心构建和坍塌的任何感受,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越是修为境界高的仙修,道心就越简单,要不是那道裂痕,沈凌夕的道心就是一块无杂质的碧玉了。

    这要是毁掉了,你让地狱魔尊怎么重建?

    不过低阶弟子反而没那么麻烦,小菜苗的道心本来就不坚固,慕长渊或许能保住他的神智。

    墨磐盤大概听了个“救”字,抬高声音道“你有办法救他?!”

    一群哭丧着脸的菜苗中突然来了个欣喜若狂的,旁边的弟子全都看了过来。

    慕长渊说“你别那么大声,到底能不能救我也没试成功过。”

    墨磐盤热泪盈眶“呜呜呜……木师弟你一定要帮帮我们……”

    醒梦铃果然是人间清醒,那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哭就能把救世主哭来,还要努力干吗?

    此刻墨聍躺在战场的中心,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他筋脉尽断,浑身骨骼如烈火滚油烹煎过般,痛得几乎要将他的神智化成灰。

    墨聍望着灵力交错的高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嘴里还在喃喃道“我没错……我没有错……”

    一张口,喉咙里的血就涌出来,淹过口鼻,没过耳朵。

    师兄弟们飞掠的身影他完全看不见,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但高空中有一道光实在太强,强得墨聍涣散的视线有一瞬间都被那道光集中了,黑洞似的眼眸倒映出了那道光。

    ——就像在容城破开无边无际的黑暗,给绝望的人们带来光和声那样。

    那是沈凌夕。

    墨聍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名字。

    沈凌夕。

    容城事件后,墨聍曾无数次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哪一个仙修年轻时没想过除恶扬善、锄强扶弱呢?但对大部分资质平平的修士来说,这只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罢了。

    可沈凌夕似乎就是那个梦幻泡影的具象,归魂枪划过夜幕时,天地都为之变色!

    墨聍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初心。

    “对不起……”他说,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与血水混合在一起,沾满了他脏污的脸庞,墨聍小声重复道“……对不起……”

    这时,他忽然看见什么,瞳孔骤然紧缩。

    墨聍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全身痉挛地挣扎起来,他浑身用力,双手死死抠住碎裂的青石板地砖,脖颈青筋暴起,终于喊出了一句“小、小心!”

    墨聍尽全力做出提醒,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微弱的声音淹没在血沫和激烈的打斗声中,一丝也没有被沈凌夕听见。

    就在同一时刻,高空中的沈凌夕接到了裴青野的传音入密“盟主已经收到消息,很快就会下界。”

    沈凌夕眉头微微一皱。

    裴青野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音,于是又传来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沈凌夕淡淡道。

    天道上神一向寡言少语,言行冷淡,裴青野一时间拿不准上神的想法,只道“这事瞒不住上仙界的,天乾之变要是提早发生,恶道又没有魔尊主事,我们再不尽早做出应对,那三界都要遭殃。”

    “我知道。”

    沈凌夕说话时看了地面的慕长渊一眼。

    青年披头散发,不知从哪找来一根红绳,把碍事的发尾绑了起来,揣着袖子穿越火线,准备从战场中心拖走一棵小菜苗。

    沈凌夕“……”

    道理他都懂,但有自己和魔尊在,天乾之变不会发生的。

    但师父如果下界,慕长渊就很难施展得开了。

    无形之中,上神流露出并不希望被打扰的意图,只是全都被他的冷淡掩盖住,连裴青野都没能发现。

    事已至此,沈凌夕只能说“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护体灵力就察觉有一道凌厉的剑意从身后逼来,仿佛能移山填海无坚不摧,只消片刻,就擦着他的发梢射向了遥远的夜空!

    沈凌夕身形暴退,横枪一划,险险拉开距离。

    “书白妄。”上神的声音淬了冰一般。

    天璇仙君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刀剑无眼,师弟莫见怪。”

    沈凌夕眉目清冷“刀剑无眼,师兄也不长眼么。”

    千万不能因为上神话少就以为他不怼人,事实上沈凌夕也就只是争不过歪理邪说一大堆的慕长渊罢了,面对书白妄这种骄傲的金孔雀,只需一个蔑视的眼神就能让对方暴跳如雷。

    沈凌夕也不知道自己看人的目光好像时刻都在蔑视。

    当年慕长渊都被挑衅到了,更别说这会儿道心动摇的天璇仙君了。

    俩人都是元婴后期大圆满境界,但真交起手来,书白妄毫无赢面。

    周围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天璇仙君道心里的诱惑愈来愈明显「杀了他……你就是仙道之下第一人……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书白妄握紧了手中的伏羲长剑,灵流灌输,剑光耀眼。

    「我可以帮你制住他,你只须一剑穿透他的金丹。」

    「从今往后,受万人敬仰的就是你,再也不会有其他修士是你的对手了。」

    此时此刻,天璇仙君书白妄的眸色漆黑空洞,平日里的骄矜都被吸入漩涡之中,隐隐从道心深处透出一股血色。

    远处姗姗来迟的摇光和玉衡一看大事不好,灌入灵流暴喝道“天璇,你在做什么?!快醒醒!”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书白妄挽了一个剑花,强劲可怖的剑气直奔沈凌夕而来——

    摇光仙君江畔眼见着来不及阻止,翻琴拨弦,古琴“玄机”锵然而响!

    他虽羸弱,琴音却强悍无比,周围失智的仙门弟子全部被破魔的琴音掀翻出去!

    摇光重伤未愈,玉衡在旁吹箫辅助。

    锵!锵!

    破魔曲水泄而出,有某一瞬间,沈凌夕忽然察觉到身边有其他东西,然而他还未做出反应,书白妄的伏羲剑已经朝自己刺来!

    剑意的冷芒刺痛双眼,沈凌夕陡然间就跟鬼压床似的,身体完全动不了。

    “天枢仙君!”

    “天璇师兄!”

    在弟子们的目瞪口呆下,伏羲剑却没有刺向沈凌夕,而是贯穿他周围的某个无形之物——心魔三毒在这一刻终于被灵流锁定,被迫现出身形!

    再看书白妄,目光澄澈,哪有半点道心塌毁的样子。

    “本仙君已经能招劫云了,”书白妄于狂风中傲然矗立,冷声道“谁要你那‘仙道之下第一人’的鬼称号!”

    剑修道心如剑,骄矜自傲,不屈不折。

    三毒完全没料到他居然能挣脱出来,惊觉仙修如此阴险狡诈,却为时已晚,它眨眼间就被阵法、琴音和剑气同时逼入死角!

    北斗仙君只来了四位,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等七位到齐时,瀛洲岛的邪祟也能被他们封印住。

    “你们这群讨厌的仙修……”

    三毒忽然收住了话头,瞥向神色漠然的沈凌夕,桀桀冷笑“你怎么不问我认罪还是伏诛了?”

    沈凌夕冷淡道“擅闯不周仙山者,杀无赦。”

    换作别的邪祟身陷不周山,又被群仙包围,早就沉不住气了,可三毒却无比轻松,它在阵法死角里转圈圈“那又如何,你杀得了我吗?”

    三毒是不死之身,只要人心中还有“贪”、“嗔”、“痴”,它永远不会消失。

    正因为如此,它才不畏天道上神的归魂枪——除非玄清上神把三界都杀干净,否则三毒随时可以“复活”。

    眨眼间摇光和玉衡也飞身掠来,摇光面容冷白,斥道“你这邪祟竟然来不周山作乱!”

    他刚说了一句,三毒恨恨道“狗仙修,你们扣押尊上在先,现在竟然还倒打一耙!”

    摇光仙君隐隐觉得胸腔翻涌,好像又要吐血了。

    玉衡奇道“我们连你是何物都不知道,谁是你的‘尊上’?”

    三毒出离愤怒了,他字正腔圆吼道“当然是我们恶道的至尊!”

    夜里寂静空旷,它甚至喊出了回音。

    尤其“恶道至尊”四个字,清晰地回荡在仙修们的心中。

    以至于历经千难万险穿越火线,拖着墨聍往战场外走的“萌新弟子”慕长渊,听见后小手一抖,差点把菜苗扔地上。

    魔尊神色复杂地望向天空。

    上神为什么还没宰了这个傻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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