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信他并非没有理由。

    无论仙修魔修,  通天的道路只有一条——心如磐石,善恶圆满。

    仙修普遍认为道心是修炼途中最艰难的坎,忽略了仙修寿命长久,  意志这种东西可以用岁月慢慢磨砺,  但一碗水尚且难以长久端平,  善恶怎样才能达到“圆满”?

    所谓各种“道”都是前人总结的经验,但从古至今,  修行之路只能靠自己参悟,  一味追求先行者的经验,  一旦迷惑,就会落得道心不稳的下场。

    恶道如履薄冰,  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但凡慕长渊在这过程中有丝毫偏差,  就不可能修成魔尊,也就没有俩人后面这些纠缠不清的羁绊了。

    沈凌夕信慕长渊,  因为他相信天道不会错。

    等搞懂法器的用法后,  沈凌夕决定找个地方把它装上。

    护宅法器是钜子为普通老百姓研制的,不需要灵力催动,  但须根据堪舆风水,  找到合适的地方才能启用。

    沈凌夕毕竟刚来不久,对猫猫堡……哦不,  慕家庄还不是太熟悉。

    于是他让择一带他找地方。

    临走前见慕长渊还睡在院子里,  沈凌夕不放心地倒回来。

    魔尊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睡着时都皱着眉头,  满脸不高兴。

    沈凌夕分出一片神附在玉簪上,  然后塞进他怀里,  小声说:“我很快就回来。”

    做完这些后才离开兰若阁。

    “坤三乾五转艮六……”

    他一边念,  择一一边数着步数走,不知不觉就来到听荷院附近。

    做生意的都讲究风水,慕家庄附近原本没有活水,但“水即是财”,慕夫人叫人把渡兰湖的水引进来,又修了荷花池,临近荷池的院子就取名听荷院。

    书僮不懂沈凌夕在算什么,只觉得仙君好厉害。

    择一现在理解夫人为什么喜欢仙修了,只是不知道四少爷学成后是不是也能像沈仙君这样仙气飘飘。

    此时其他人都还不知道慕井已经鬼气飘飘了。

    数着数着,忽然有声音打断了择一的思路:“好巧,凌夕哥哥也来看荷花吗?”

    小择一闻声先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又来了。”

    沈凌夕提醒:“你刚才数到四。”

    择一见沈凌夕根本不理人家,已经开始暗爽了,“嗷”了一声又蹦蹦跳跳地把剩下的几步走完。

    上神很快又算出下一卦。

    慕南初站在廊下略有些尴尬,不过她到底是生长在扬州城,见过点世面的。

    母亲告诉她,世间男子多有豪情壮志却苦于无处施展,女子只需以弱制强、以柔克刚,便能轻易达到目的,不必与人磕得头破血流的。

    过刚易折的道理人人都懂,苏蕊还举了慕晚萤作为反例:“老太君当年管理后宅,待家里的媳妇都是公正的,她慕晚萤的第三个孩子又是个病秧子,老太君三番两次满怀希望,又失望彻底,心疲了才提议要不干脆把孩子送去乡下,说不定接地气反而能活下来,慕晚萤便闹,绝不肯让人带走她的孩子。”

    “老太君都那么大把年纪了,被搞得下不来台,说赶走他们母子也都是气话,她倒好,月子里就带着孩子走了,给老太君气病一场,彻彻底底动了心思。”

    “都说慕晚萤和老爷是结发夫妻,慕晚萤真要爱这个男人的话,当时怎么就不知道服个软,继续当她的大少奶奶?弄到最后老爷病逝,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也不知道这些年午夜梦回,她有没有后悔过这件事。”

    慕南初听懂了母亲的教诲,说话也总柔柔弱弱的,因此获得不少便利和照顾。

    出神不过片刻,沈凌夕和书僮已经要走远,慕南初一咬牙,从后边唤道:“凌夕哥哥,我有些迷路了,能否……”

    “你迷路和我有什么关系,”两次被打断,沈凌夕终于施舍一个眼神:“我又不是指南针。”

    择一惊讶道:“我家姑爷昨天才来,照顾三少爷一整晚,这边忙完还要回去陪他,南初小姐不找我问路,偏找他是个什么道理?难道这也是苏姨娘教的?”

    书僮的牙尖嘴利估计是跟慕长渊学的,一通抢白怼得慕南初脸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才讷讷道:“我……我只是有些害怕,这宅子的形状实在有些奇怪……”

    她见沈凌夕若有所思,还以为仙君动了恻隐之心,忙道:“我一进这院子就觉得有些心慌,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的,可能经年的病气盘旋不散,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民间认为病气是晦气,所以才要把熬过的药渣倒在路边,让行人和车马把晦气带走。

    慕南初说完后便殷切地将沈凌夕瞅着,指望对方安抚两句,才能把话题继续聊下去。

    上神静默片刻后,说:“恐惧源于无知。”

    慕南初表情一僵。

    “多读书,少闲逛,就不会有这么多无病呻吟了。”

    说完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带着书僮离开。

    魔尊近来多梦魇,梦里全是些平日里懒得回忆的琐碎事。

    这次他梦到很多年前,也是天元廿四年,他带着择一离开不周山。

    俩人实在搞得太狼狈,回君山之前,慕长渊专门找了个地方休息整顿,还叮嘱择一不要在慕夫人面前提起仙盟发生的事。

    在外遭受的奚落和委屈,没必要再多一个人陪着难受了。

    正对着口供,远处走来一行壮年男子。

    他们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的是百宝袋,看打扮就知道是挑夫走贩。

    吴侬软语的乡音来得亲切,这些人边走边聊:“真是没想到啊!七十三口人,啧啧……”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我早就说了,一个寡妇当家,要么是背地里傍男人,要么就搞妖邪之术!你看吧,果然被我猜中了!竟然在家中布邪阵!”

    “多行不义必自毙!”

    九月底已经有些凉意,路边溪流淙淙,天空艳阳高照,慕长渊忽觉着有些冷,便让择一给自己取件大麾来。

    择一去了,慕长渊又听他们说:

    “那寡妇能发家,肯定和阵法脱不开关系!”

    “小富小贵不满足,她竟然贪得无厌,想吸走整个镇上的气运,家中还有那么多工匠和丫鬟……造孽啊!造孽啊!”

    也有人透出些许幸灾乐祸:“其实她一个妇道人家挺可怜,离家这么多年还要受妾室的气,挣钱也是为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儿子,眼看这辈子唯一盼头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下一起被邪祟分食,一家人在黄泉下整整齐齐的,省得多一场伤心了。”

    听到这里,慕长渊心头像猛地砸下一记重锤。

    贩夫的对话虽没有指名道姓,可事事都与他家对得上。

    他们来的方向便是君山镇,慕长渊越想越不安。

    走贩们聊得正起劲,没注意到路边还有别人——

    “嗨,还真别说,这两天晚上有人跑到那宅子里刨出碎料子呢!”

    “算了吧,刨来的玉料也不知道有没有沾上邪气,晦气得很,换你你敢要啊?”

    “我不敢要,但我敢卖啊!”

    “你说江南怎么会有邪祟呢,不是北方才有吗?”

    “胡说,岭南也有!”

    “岭南的叫瘴气,你这个文盲!”

    “你才是文盲!”

    ……

    玉料两个字之后,这群人还说了什么,慕长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等择一抱着大麾回来时,乡间小道上空空荡荡的,深秋的风打着旋儿吹向麦田远方。

    择一望向那条寂静无人的道路,满脸茫然,仿佛一只被遗弃在路边的狗狗:“少、少爷”

    君山慕家庄满门惨死,成为江南百姓数月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

    戍守南边的玄宗仙山也派人调查过,但最后不了了之——好言劝不回该死的鬼,凡人动用邪术遭到反噬,就是一笔算不清的无头账。

    反正人已经死了,再追究也没意义。

    过完年后,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江南一带被朦胧的烟雨笼罩。

    四月,祭时,乍暖又还寒。

    青年持油纸伞飘荡灰瓦白墙的巷弄之,清冷月色浮于伞面,不及他轻裘缓带半分之风流雅致。

    雨挺大,油纸伞只能遮个三四分,没带伞的行人冒雨匆匆经过时,直觉般地抬眼一瞥。

    ——于是就瞥见了单薄纸伞下的形销骨立。

    路人险些惊叫出来,但再看除了面色过于苍白以外,这分明是个活人。

    还是个好看的活人。

    世人多以颜色姝丽为美颜,却极少见到这种单一的惨败中透出的绝艳之色。

    路人一时间看呆了。

    等天际雷声轰然,乌云蔽月,紫电劈落时,他才陡然回神,好像刚才魂魄都被抽离了身体,现在才又重新回来。

    瘦削的青年早已消失在巷口,路人依稀只记得他右边眼角有颗泪痣,好像会勾人。

    翌日,承恩伯府被仇家灭门的事情传遍大江南北,慕家上下六百多口人无一幸存,凶器是一柄雕刻用的刻刀,杀到最后,刻刀的刀锋都卷边了。

    消息一经公布,举国震惊。

    大周的贵族被屠了满门,性质极其恶劣,令龙椅上的那位都震怒不已。

    重赏之下,各种目击者开始向官家提供线索,不久后一位青年遭到通缉。

    画师画不出他千万分之一的艳骨,唯有眼角那颗泪痣当时使得全国上下所有有泪痣的人都瑟瑟发抖。

    官府没公布的是,凶手在慕家也留下一个残缺阵法,和半年前君山慕家庄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慕长渊再醒来时,已经被搬回卧室,看天色又到了掌灯时分。

    宅院层层叠叠,点灯是一项大工程,远远传来丫鬟时不时的两句笑闹。

    兰若阁取的是寂寥名字,却处在活泼喧闹的环境之中,闹中有静,静中有闹,静闹之间不分彼此,倒是多出了几分特殊意境。

    慕晚萤自己不爱读劳什子书,却极为宠着慕长渊。

    据说慕长渊长得像父亲,她睹人思人,两份亲情用在一个人身上,自然是要什么给什么,这满屋子堆积的书和卷轴,陪伴了慕长渊前二十年全部的生活。

    小的时候慕长渊难得出一趟门,最喜欢游记、广博记一类的书籍,里面详细描述了大周国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奇人异事甚至江湖趣闻,家中的藏书大多数都是这类。

    那时慕长渊看书基本不挑,也看孔孟之道,只是他不走科举的路子,没那么上心罢了。

    慕长渊醒时,沈凌夕正在看书,握卷轴的手指骨节分明,就像袖口中探出的一截冷玉,摸上去才知道是暖的。

    他怎么安静得跟家具似的,慕长渊心想。

    魔尊悄无声息地醒来,本想再看一会儿,结果肚子咕噜一响。

    沈凌夕身体没动,凤目却瞥了过来。

    印象中上神除了修炼以外,对世间万物都毫无兴趣,怎么看起他的书来了?

    慕长渊笑吟吟试探:“这两日怎么不见仙君修炼?”

    沈凌夕开口道:“你一个凡人操心的倒是多。”

    慕长渊不依不饶:“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他想了想,又道:“因为我称呼用得不对吗?”

    每次魔尊自顾自地说话时,就是要掰扯歪理了,上神好整以暇,准备听他这次又打算说什么。

    只听慕长渊自问自答道:“那我换个称呼吧。”

    他换了一口吴侬软语的口音,学着慕南初的腔调,道:“凌夕哥哥,你为什么不修炼呀?”

    喊得沈凌夕一怔。

    慕长渊是个不要脸的,让他喊“上神哥哥”他都喊得出口,见沈凌夕耳垂又红了,刚才噩梦导致的阴霾情绪都一扫而空。

    沈凌夕想叫他别乱喊,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此时慕长渊家人在世,鲜活生动,与做魔尊时的乖戾天差地别。

    要是择一在场,肯定会被仙君的双标惊得瞠目结舌。

    慕长渊也不是想打听对方的修炼进度,单纯只是喜欢逗一本正经的上神玩儿,所以喊得愈发起劲:“凌夕哥哥在看什么书呀?”

    沈凌夕默默把书合上。

    慕长渊隐约看见书皮上有个“春”字,一时竟想不起是哪本书。

    讲气候的?还是讲农耕的?

    满楼的珍贵藏书当年跟着慕家庄一起毁坏殆尽,等慕长渊有心情重新收集时,很多书籍经历人间的动荡和变故,早已失传,连孤本都找不出了。

    是以魔尊越想越好奇,冲着沈凌夕勾手指:“哥哥,我也要看这本书。”

    沈凌夕犹豫片刻后,还是给他拿来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上神耳根烫得不行,动作也磨磨蹭蹭的。

    刚一走近,慕长渊便闻到对方身上有股淡淡的白檀香气,他回想起沈凌夕好像很能能沾染周围环境的气味:之前大开杀戒时就跟从血海里捞出来一样,在慕长渊房间里待了两日,身上又飘出一股白檀甘香。

    魂元魔物对此好像很满意,跟标记领地似的,见到沈凌夕也不龇牙低吼了,嗅了嗅之后,就淡定地趴在自己的位置上,用上古神器磨獠牙。

    慕长渊接过手一看,缓缓念出了文名:“春潮……浪涌?”

    这什么鬼名字??

    书册的印刷排版像是话本,内页都被翻得起毛边了,慕长渊心想就算自己记性再差,不至于看了这么多遍的书,却一点印象都没留下。

    于是他决定帮可云,啊不是,帮自己找回记忆。

    慕长渊随手翻了一页。

    下一秒,魔尊天真无邪的眼底映出了“好会吸啊啊啊”、“呜呜要去了”和“请、请让我报答你”等等字眼。

    慕长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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