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延川自然是想的。他自幼多逃亡,多伤痛,不曾体会过旁人的爱意和保护,更别说谈婚论嫁。

    眼前的姑娘他寻了百年,想了百年,短短几句话引得他心头慌乱,脸蛋扑扑红,只得用奋力颔首取代那些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绾起身,掸了掸身上粘着的尘土,向白延川伸手,“来。”

    鬼界有近道,方便地府官吏及时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鬼娘懂鬼术,近道入口自然也能为她打开。

    行于近道内,两人的手紧紧相握,殷绾指关节处的黑线涌出,连着白延川的手腕,散发着黑色淡烟,在两人间游走、交织。

    白中黑极为扎眼,白延川被施法,便能看见自己腕处的一圈细线,感受丝丝苏痒。

    “它为何是黑色的?”白延川有些好奇。

    “平日里我都用它对付邪祟冤鬼,幻化白丝,你并非鬼魂,亦非杂祟,自然是黑线。”殷绾将握紧的手抬起,黑线动了动,“有它在,你就是远在天边我都能给找回来!”

    殷绾语气中带着坚定,一副要将他锁死在身边的架势让白延川心如尝蜜。

    “不过嘛……要是哪天你我中有一人死了,这黑线呐,就白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出口。

    此处乃鬼界西边的鬼山,鬼王的大殿藏于其下,里头别有洞天。

    周身漆黑,天空泼墨。

    殷绾手持火折子,拉着白延川衣袖,朝山脚走去。

    在记忆里,那里有个石窟山洞,里头供奉着一尊喜鬼铜像,过去阴界香火也旺过一阵子。

    洞口挺大,极好寻,两人入内也不显拥挤。洞口只有几株彼岸花开得盛。

    凭着一点星火,他们走入洞内,片刻就到了头。

    铜像估摸着有一丈高,铜身已毁,各处发绿发黑,两旁的烛火燃得尽兴,将洞窟照亮,顶处空洞,有水滴落下,嘀嗒声不绝,将供台前砸出一个小坑。供台上的鬼果腐烂成泥,与石磨供台融为一体,香炉里的残香粉末溢出,撒落在外。

    “你说在凡间,有没有人替我建一座庙呢?会不会天天来人上供,烧些香,放些贡品,啧啧……”

    “阿绾想要?”

    本只是随口一说,听白延川的口吻,似乎只要她开口点头,他就要撸起袖子给自己建一座。

    “我说笑的,这种大孽不道的话当不得真。”殷绾身上没啥功名成就,哪里配得上修庙建雕像呢?可她哪里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话,白延川当真了。

    殷绾围着铜像转了一圈,将周身地面处几块砖细细打量,总算是在铜像背后察觉到那块刻有印记的老砖。

    “快来!”

    殷绾招呼白延川过去,两人其手,将那两尺宽的方正石砖搬开——

    “哄”一声,石砖下的的阶梯暗道漏了出来。两人从外头向底下望,此密道深不见底,洞窟的烛光映着暗道口,瞧不见深处。

    “和我一起下去吧。”

    殷绾一手握紧火折子,另一手勾着白延川的四个指尖,黑线飞出,将两只手紧紧缠绕在一起。

    两人步子轻缓,脚踏石阶的沉闷声逐渐隐没入黑暗,消失殆尽。

    ……

    不知走了多久,殷绾的眼睛在黑暗中疲劳地泛酸流泪,唯一的星火给不了多少光亮,她凡胎俗骨,得盯紧地面台阶,着实费力了些。

    “我来带路,你把火折子熄了,我背你下去。”

    暗道狭窄,做不到两人并排走,只得一前一后,走得拘谨小心。殷绾回首,发现白延川双眼泛着淡淡的光。她忘了,小狐狸的眼睛在黑暗里看的比她清楚多了。

    思及此,殷绾也没拒绝,点头答应,正想着如何调换两人的身位,白延川一口吹灭了火苗,让周身又陷入无尽的黑。

    殷绾只觉得手心一空,霎时碰到了毛茸茸的肉爪子。还想再摸片刻,小狐狸不知蹿到哪里,只觉得腰上轻轻搂过来一只手,自己的手也被握住,拉过去,在黑夜里摸索白延川的眉眼轮廓。

    “感受到了吗?”白延川声线柔柔的,背过身,屈膝,微微向前勾背,“上来。”

    摸清了白延川的方位,即使眼睛瞧不真切,殷绾也能准确勾上他的侧颈,倾身贴上他的背。

    平日里,殷绾都将白延川当做两巴掌大的小狐狸,竟没发觉他的背膀如此宽厚,背上她轻轻松松,步步向下不带抖。

    差不多又行了一柱香的时间,尽头处的光亮看得见了,总算是到底了。

    前些时辰,两人都是困了就寻棵树靠着睡,醒了接着玩儿,一天睡上四五个时辰,昏天黑地,早已睡饱无倦意。殷绾侧头靠着白延川的肩,歇歇酸涩的眼,脑子却清醒得很。

    等到了地方,殷绾也是即刻睁眼,拍拍肩,让白延川放自己下来。

    这里像是座地下城,不过大多铺子都打烊,挂上锁,积着厚重的灰,像是几十年上百年不曾开过。道路上荒芜,连个小鬼都没有。

    底下刮不来风,房梁上挂的鬼风铃,想晃一晃都没机会让人听个响。

    这里家家店铺紧邻,街道宽敞,酒楼茶馆群集,过去定是繁华之地。

    沿路点着许多破烛台,燃着长明灯,有些灭了,有些还剩着点烛心,支撑星火。

    凭借点点星光,殷绾迈开步子朝一处弄堂里走去,她记得,过去那里有一户,暂且叫它傀儡堂,那主人专做纸傀儡,建婚房,制幻境,真假难辨。据说你要一个纸新娘,他能按照你的要求给你做出来,眉眼分毫不差,令前来体验的鬼都瞠目结舌。

    由此,消息便传开了。

    破门未锁,殷绾轻推便吱吱呀呀开了。里头像个大堂,中心坐着一个戴尖帽穿白衣的鬼,手边地板上搁这一盏铜油灯,正借着光忙活着。

    两人进屋,瞧见左右两侧摆放着数十具纸傀儡,左新郎右新娘,妆容样貌各不同,祥服头饰也各具特色,连绣的花都没有一朵是重复的。一个个闭眼垂首,等待人挑选。

    方进门,坐在中央的尖帽鬼感受到了活物的气息,身子不动,声音传来。

    “买傀儡,还是行俗礼……”这尖帽鬼嗓子像被挤压过,又扔在地上踩了几脚似的,咿呀难听。

    在鬼界地下城,将凡间的婚俗大礼称俗礼,不将其作为雅事,多半的住客在人间受了情伤,不再谈及情爱之事。想着轮回还是难灭七情六欲,倒不如躲于此处当鬼来的痛快!

    这户鬼家在当地是个独一份的存在,不厌恶情爱,还主动撮合小鬼们找伴儿。鬼主生前会做傀儡施法造梦,便开了家店,让那些不愿触碰情爱,或从未触及情爱的鬼感受一把。

    “行俗礼,还望店家把幻境打造真实些。”

    听到此话,尖帽鬼抬起头,转过身来打量二位。白延川发觉这鬼并非是鬼。

    尖帽鬼的脸好生奇怪,半边面容像假的,还有棱角,勾画打底,还未除尽的碳笔线条。一只眼眸深邃,另一只只有雏形,两眼珠子都没有,空空一个洞。嘴巴也是,像是女娲捏了一半不捏了,说话都张不开。

    怪不得说话难听!

    看到这,白延川也明白了,眼前的尖帽鬼哪里是鬼啊,分明是个不曾完工的纸傀儡。

    两人的眼神顺着纸傀儡的白袍子向下望去,右手手指一根根还是白纸叠出来的,未曾细细粘合打磨,虽瞧着瘆人,却灵活如巧匠,和另一只完好的手片刻不停做着纸傀儡。

    许是做傀儡的主人厌弃了天天枯燥乏味的日子,厌倦双手片刻不停做傀儡,抛弃这里的一切,转世投胎去了。又恐此地的鬼敲了门没鬼应,施法将做纸傀儡的手法和加于最后一个亲手做的傀儡身上,让它代替自己将这小店继续下去。

    “过来……”

    尖帽傀儡扬着难受的破哑嗓,放下手中的活儿,从小马扎上直起腰板,快步瞬移般走到破烂屏风后头去了。

    木屏风早已发霉,上头的帘布也烂得只剩角落,白布发黄。从屏风外都能将那头,纸傀儡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也无奈,在凡间绝不会让一架木屏风搁置百年。

    尖帽傀儡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泛黄的空白符箓,又从架子上取下个小木匣子,打开拿起一瓶鲜红的血,里头搁着一颗小魔石,保持血液千年不干,永保鲜红。

    纸傀儡将血滴到完好的手上,在符箓上刷刷几下子便画好了,上头的符咒连殷绾都不认识。

    画上血咒的符箓即刻化作一道灿光,瞬间飘入屋子后头敞开的大门内。

    “进去就成了。”纸傀儡用纸将手指尖的殷红慢慢擦拭去,不再管屋内两人,自顾自回到小马扎处,重新拾起没做完的纸傀儡。

    “走吧。”

    殷绾收回视线,和白延川进了后门,穿过院子,瞧见两扇房门,瞧着外间布置像是换衣间,许是一间新娘,一间新郎。只是两间屋子一模一样,谁进左边,谁进右边呢?

    白延川看不出来,殷绾更是不在意,顿了一瞬就直愣愣往自己方向的那间屋子去了,白延川便顺着她的意,走进另一间。

    周身的昏暗遮挡住了一些小细节,譬如白延川进入房门的门槛石阶边上,一块不起眼的小木板掉了漆,隐约刻着“新娘”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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