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戮也坐在雪禅身侧,同样神情肃穆地翻阅着桌上的卷籍。

    他倏而蹙眉,指着宣纸上堪堪干透的黑墨所绘制出的小人,言道:“此处的拆解招式,还可以更精简些,比如说……”

    雪禅闻声靠近,听着云戮也细致详尽的解说,终于悟出了些许门道。

    她点头称赞,丝毫不吝啬夸奖:“不愧是星云阁的首徒,悟性之高,就连破解自家的武功也易如反掌。”

    云戮也并不认可此言,晃了晃食指,瞧着很是骄傲:“早已不是星云阁的人了,我现在的是无名谷的人。”

    他挪着凳子,凑到雪禅跟前,低低笑道:“若是禅儿同意,我立刻就能成为你名副其实的‘自家的夫君’。”

    雪禅没按耐住,白了他一眼。

    这太平日子过惯了,人便越发没皮没脸。

    收到她眼神中微漾的鄙视,云戮也止住笑意,认真道:“其实没人知道,这十多年来,除了日日勤学苦练之外,我一直都在暗中琢磨破解招式,指望有朝一日,能彻底离开星云阁,即便我也清楚,这一日也许永远无法到来。”

    他抬头时,眸色安宁无波,握住雪禅的手:“不过尽管多灾多难,我还是受到了上天的垂怜,将禅儿送至我身边,改变了我的命运。”

    雪禅微微侧首:“仔细一想,你又何尝没有改变我的命运?”

    雨幕青帘内,缓缓而笑。

    “这命运之长,还有得日炙风吹。”雪禅指了指桌沿边,整整一摞新鲜出炉的绘有星云阁武功,且尚未拆解招式的纸稿。

    云戮也惆怅地叹了口气:“这功法之多,还有得心力交瘁。”

    “等此事尘埃落定,我们便成婚。”雪禅思索道。

    “当真?”

    “说一不二。”

    “那云夫人,我有个小小的疑问想请教你。”

    雪禅抬手示意云戮也继续说。

    “请问为何一定要杀了风时?为何一定要为武林除害?为何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何明明能束之高阁,却要涉危履险?”

    雪禅正襟危坐,回道:“你小小的疑问着实有些多。”

    …………

    秋气日渐浓厚,寒风拂过山麓,枯叶簌簌坠落。

    日光烁亮,在不断回旋辗转的尘桜剑上,形成无数道灼目光耀,为略显萧索的暮秋添上些微暖意。

    剑锋划过漫天黄叶,刺入一棵壮硕枯木,贯穿枝干,未有停留,便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带出细细木屑,如烟花漫腾。

    雪禅稍稍转动手腕,借由清风洗净落灰长剑。

    凌空踏上枝头,单脚踩在一片欲落不落的枯叶上,下腰回刺,抬腿上踢,划出一弯新月。

    横卧半空,迅速转身,面朝大地时,顿然止住身形,收回的长剑已被握于胸前,与身躯平行。

    松开右手紧握之剑,将内力集中于左手,趁势一掌打向剑柄。

    而后尘桜缤纷,带着陵劲淬砺的剑气,气势汹汹地破开万物,势不可挡地刺向千丈青山。

    正待长剑雷霆之击,摇山振岳时,却见一根细小枯枝从地面被抛出,恰巧撞击在朝着高峰前行的尘桜剑上。

    雪禅轻盈稳当地落至地面,尘桜剑也随之坠落于跟前。

    她微微蹙眉,尚未发问,便见云戮也擦拭着剑上尘泥道:“这招‘冰壶秋月’看似威力十足,实则不堪一击,甚至无需正面对抗,只需这一根小小的树枝,便能轻而易举地破解。”

    云戮也朝雪禅晃了晃手里的小枯枝,笑道:“可有明白星云阁的招式路数了?”

    雪禅垂眸,眨着眼睛道:“花架子?”

    她又摇着头,迅速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对,戮也的身手杀伤力很足,所以你的意思是……”

    “一力降十会中的‘力’字,也可以是指内力。”云戮也弯着眉眼提醒道。

    雪禅合掌一拍,豁然开朗:“因为内力足够深厚,对手根本无法应对出招,也无法躲避,加上速度足够快,足以弥补招式中的不足。”

    云戮也点头,牵着她来到石桌旁,指着一张招式图道:“就好比说,同样是一拳,一个三岁小孩的一拳与一代宗师的一拳,根本无法同日而语。招式是次要的,力量和速度才是关键点。”

    “可是风时的内力,你也知道……”雪禅的双眉更为紧皱,她沉着声,略显郁闷。

    “遥不可及。”云戮也坦然地接过话,“且他汲取了血渊所有的力量,如今这世上,应当已无对手。”

    他轻轻握着雪禅的双肩,让她看向自己:“事已至此,我们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从过去一直被人忽略的地方下手,寻找突破点。毕竟这世上,并没有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戮也不劝我吗?”雪禅倏而抬眸问道,“你多劝我几句,兴许我就放弃了。”

    寒风呼啸着擦过耳畔,她被拥入温暖怀中。

    “舍不得。”云戮也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舍不得勉强你做违心之事。”

    “哪怕我会受伤?”

    “我陪你一起受伤。”

    “哪怕我……”

    话被打断,云戮也轻笑,胸膛随之震颤:“禅儿曾说要与我生死与共,后来你食言了,如今终于轮到我来做选择……”

    “而我选择,绝不食言。”

    …………

    趁着连绵秋雨后,极为难得的晴朗日照,云戮也精心准备了一桌的生食,中间放着两个大铜锅,分别装着金灿醇香的三鲜鸡汤和辛香麻辣的豆腐鱼汤。

    早膳后,他便让雪禅安心练剑,独自围着石桌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其余二人则因“手脚笨拙”被他嫌弃添乱,故而被赶出了庖厨。

    帮不上忙,并且吃人嘴短的天觉和张龄,秉承着一贯好吃懒做的作风,乐得自在,并无愧疚不适。

    午间,三人乖乖巧巧地坐在石桌前,眼巴巴地看着满桌鲜香丰繁的吃食,咽下口水,等着心灵手巧的云大厨解下围裙,慢吞吞地落座。

    天觉率先清了清嗓子,忙不迭地举起酒杯,心不在焉地道了一句:“感谢咱们戮也小弟设宴款待。”便迫不及待地将陈酿送入口中。

    云戮也举起酒杯,从善如流地喝完,方才开口:“前辈这声‘小弟’,我可担不得,我还等着做你的‘家中亲眷小辈’,往后名正言顺地受你的照拂呢。”

    天觉夹了一筷子牛肉,在铜锅沸汤中涮了没两下,便已荣幸地成为了他今日午餐的第一口菜。

    他意犹未尽地眯了眯眼,满脸欣慰地朝云戮也点头:“好说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一旁的张龄拍着云戮也的肩膀,甚为感慨:“不容易啊,就快熬到头了。”

    雪禅看着面前三个男人一台戏的画面,有些不忍心打破这其乐融融的氛围。

    但她到底是个冷酷无情的女子。

    轻咳一声后,朝眉飞色舞的三人道:“今日我托了戮也准备这顿火锅,本是有一事,想告知于各位。”

    三人闻言,整齐划一地放下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知道各位为了风时的事,已忧心多日,或许是为了我,或许是为了武林。

    “但无论你们希望我出手阻止这场灾祸,亦或希望我置身事外,这一次,我都无法坐视不理。”

    雪禅抿了口酒,莞尔:“我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并非是个不惜命的人,相反,经历过生死、逛过鬼门关的我,太明白活着的意义了。

    “可是风时不让啊。

    “我在服用‘朝生暮死’之前,风时还给过我一颗药,他说,那颗药是为了确认我的位置,并无毒性伤害。”

    云戮也越听越担忧,下意识地拉过雪禅的手,裹在掌心中,方才稍稍觉出踏实。

    天觉示意雪禅抬手,为她诊脉。

    在过往不计其数的诊疗中,他从未发现过此事,若非雪禅今日提及,怕是他永远察觉不出。

    脉象仍然十分健康,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现如今,武林传遍了风时疯癫,在各处滥杀作孽的流言,但这流言真假难辨。若他当真神志不清,那么我躲在无名谷中避难也并无不可。

    “可倘若并非如此,他是有目的地滥杀也好,故作疯癫也罢,我都不可能长久地不受其扰。”

    “他的武力深不可测,我若只是一味逃避,恐怕无济于事。所以……”

    雪禅翘起唇角,慨然一笑:“我决定先发制人。”

    “与其坐以待毙,被动地受他摆布,不如趁其不备,出其不意,主动出击。”

    雪禅顿了顿,再次笑起来,只是笑容中掺杂了些看不明晰的情绪。

    “以上说辞,都只是为了说服大家,切莫阻止我出手。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愿看见更多无辜之人,命中再有此一劫。

    “托戮也的福,我如今的功力在武林中,约莫也算数一数二,如若连我都不出手相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与良善弱者,大约都会在风时手中堙灭。

    “我知道,我的族人被江湖灭尽,我的父母因江湖而死。但我从小便被师父教导,不必被过去之事束缚己身,更不必怀揣仇恨度日,如此才不负人生。

    “我今日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非以德报怨,毕竟前人之过,让后人来偿还,已是不公至极。

    “这不公的人世命运,我已受够,只愿略尽绵力,为他人改变一二便好。”

    雪禅倏而轻快地弯了弯唇角:“如此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已足够说服我自己了。”

    她垂眸莞尔:“可说到底,我也只是单纯地想做一件事。

    “想做,便去做了。

    “各位放心,我很惜命,不会赌上性命,孤注一掷。”

    指尖微微分离,穿过石桌下另一只略带薄茧的手,十指相扣,她握紧云戮也的手。

    “我早已寻到了,非要活在这世上不可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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