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戮也微微侧首,笑道:“助我摆脱不幸的,分明是禅儿。”

    雪禅看穿了他笑意盈盈的模样,笃定道:“尽管你不说,但我知道,你一定想去看望云枝姑姑。”

    想知她是否遭到连累,能否安然无恙。

    云戮也缄默了半晌,到底没有辩驳。

    秋意渐深,归雁木疏,傲霜冷落,总有家书难达,亲眷离散。

    气氛一时哀颓异常,天觉深吸了一口气,掀起唇角总结道:“无论如何,眼下我们居住于无名谷,此处偏僻异常,不会受无妄之灾。”

    远离凡尘的仙居,不会被江湖的刀光剑影波及遭灾,但在仙居临界外的俗世里,血流漂杵之象却屡见不鲜。

    青松落色之际,人人胆战心惊,怨声载道,既为想见到隔日的晨曦而慌乱焦急,又为无力抵抗魔头的袭击而心生绝望。

    此刻的“风时”二字,已然昭示着横尸遍野,如同无穷无尽的漆黑阴霾铺天盖地地席卷武林,令人闻风丧胆。

    而被人们口诛笔伐,培养出此等武林败类的星云阁,同样不免于难。

    在风时出关的那一日,偌大的星云阁与二十年前的那天一般,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屠门惨案。

    彼时,被老阁主与一众长老器重多年的首席弟子,提着一柄青玉剑,从大门口一路杀到了瑾樆殿前。

    他遥遥回望了一眼身后延绵不绝的长阶与成堆尸骨,那双毫无光泽的黑眸并未泛起丝毫波澜。

    他无动于衷地回首,朝殿中愤慨叱骂的长老们惨淡一笑,而后便有血光滔天,将瑾樆殿洗刷一新。

    他的小师妹受师门残害,他亲自为她血洗满门。

    唯一幸免于此劫的云枝,躲在殿外墙角后,眼睁睁地看着风时,如何从一个被同门引以为傲的正直少年,变成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狠厉杀手。

    她看着面前陌生的风时,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心底漫出无助和彷徨。

    此种无助,云枝第二次感受到,并非是被废除了武功,挑断脚筋,囚于屿山西楼之时,而是在仆从慌不择路地打开此间门扉,颇为好心地告知于她——

    “云枝大人,你好自为之!阁主出关后见人就杀!他疯了!”

    他不止疯过这一次。

    如今在世之人中,只有云枝知道。

    云枝对此暗暗叹息。

    时过境迁,她竟从头到尾都只能躲在一隅,做个籍籍无名的旁观者。

    无法走进那人心中,也无法更改悲切结局的一丝一毫。

    “并非冲锋陷阵者,才值得扬名歌颂,能明哲保身,也当算作幸事。”

    黑暗中,几日前才被关进屿山西楼的年轻男子,似乎捕捉到了云枝低落的情绪,倏而在一旁开口宽慰道。

    “明哲保身……”云枝苦笑了一声,喃喃低语,“难道不是胆小怯懦吗?”

    不愿直面残酷现实,于是为了欺骗自己,编造了诸多谎言和梦境,日夜沉沦虚假空幻,直到鲜血淋漓、头破血流,仍不敢清醒着,看一看面前的满目疮痍。

    她原以为,放弃一个多年根植于心的执念,便是面对现实。

    可一个执念,较之不计其数的无辜亡魂而言,委实可笑。

    “不是胆小怯懦。”那男子否定道,语气分外坚定。

    “年少无知时,我也总以为单凭一腔热血,便能金戈铁马地踏平所有纷乱与不公。

    “可这背后要付出的代价,是成千上万具白森森的尸骨。

    “我踏着尸骨前进,自视甚高,仍以为自己是人中骐骥,可拿云捉月,却用他人性命垫背,一心想为江湖开太平。

    “被风时囚禁的这些时日,我终于冷静下来。细想才知,将他们推向无底深渊的,不是星云阁,而是我自己。”

    他长叹了一声,声音里掺杂着些许感慨:“那时候的我,当真残忍又无情。

    “所以那些选择明哲保身,因而活了下来的人,我感激他们没有跟随我,为我减少了一丁点儿的不安和愧疚。”

    云枝半张着嘴,向来能言善辩的她,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劝解。

    她只是轻声问他:“若有机会离开此处,你打算怎么做?”

    毕竟只有望见希望,才能坚毅地活下去。

    那人忽然明快地笑了起来:“若真有这一日,我一定解甲归田,挂席为门,再不当什么劳什子武林盟主了。没有金刚钻,何苦去揽瓷器活?”

    …………

    不知是否因亡魂过多,未解的阴幽怨气在此盘桓多时,令这一年的深秋显得格外萧瑟寒凉。

    初霜打上落木,将红叶侵蚀成橙黄焦枯,映衬着天边斑斓霞光,点睛于群山峻岭中。

    近来阴雨连绵,雪禅便不再按照平日作息,刻苦地习武练剑,只窝在后院孤零零的书库中,将先人遗留下来的所有剑谱刀谱与心法秘籍,统统整理了出来。

    云戮也双手端着堪称盛宴的晚膳,推门而入时,便见到墙边六七排,堆成等身高的书籍竹简,被分门别类地整齐排列着。

    那些凝聚了百年来无数高人心血的武学秘笈,仿佛一整面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罩在这片桃源外,令其中生灵十分有安全感。

    雪禅仍同午时一般,静静坐在内室书桌旁,目不转睛地翻阅着手中书页。只是原先桌脚处,堆成几座小山般的卷籍,如今已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云戮也放下手中膳肴,绕到雪禅身后,替她轻轻捏起了肩膀。

    “整理这么多的书,为何不找我帮忙?怕我偷学神功?还是怕我私藏了,拿出去卖钱?”云戮也笑着打趣道。

    午膳后,天觉和张龄习惯性地窝在房中探讨医术。

    雪禅便打发云戮也去了常坐的赏月山头,除草种花,但她却独自一人神秘兮兮地来了书库,一待便是一下午。

    “你很缺钱?”雪禅合上书卷,抬头问道。

    “怎么会?”云戮也扬着剑眉,当即便矢口否认,“我的老婆本可是攒了十多年之久。况且我以前整日习武,并没有时机花钱,因而这钱攒着攒着,就越来越多,越来越难花完。所以禅儿尽管放心,你要嫁的,绝不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前些时间,他恶补了许多婚俗常识,其中自然不乏笔者对未婚女子的各种忠告劝诫,包括——

    嫁人当嫁良善勇夫,最重要的是体贴知礼、尊重妻小、深情专一,方可举案齐眉,白首同归。

    万不可择赤贫如洗的阴险小人作婿,那些人若不是赌徒,便定有歹意恶癖缠身,一旦与之牵连,必下地狱。

    最好是门当户对,家境相仿,既避免了婚后钱财家当的争执,又不必自降身段,委屈自己过清苦日子。

    云戮也对前两条告诫,分外认同。

    他自认无不良嗜好,且勤劳懂事、专一贴心,虽武功尽失,但努努力,还是能追回一些的。

    可这最后一条中的家境……

    他从小父母双亡,除了受云枝的教导外,便再无长辈用心提点。星云阁虽富裕,但他也已叛离师门,故不可将其称作为“家”。

    相比之下,拥有整座无名谷的雪禅的家境,果然是他望尘莫及的。

    云戮也冥思苦想多日,试图为自己“家境良好”找到一点点辩驳的余地。最终在反复阅读第三条劝告后,他悟了。

    所谓家境相仿,无非是为了防止女子婚后降低生活质量,那么只要钱财富足,教养良好,将妻子捧在掌心,不受半分辛劳即可。

    雪禅点着头,又审视着云戮也道:“我还记得,从前在江州,我们救下几个小姑娘后,各家家主都给了半城的谢礼,而我将其中大半都给了你。”

    云戮也顶着雪禅严肃的目光,再次郑重声明:“确实,所以我不缺钱。夫人放心,往后钱财都交给你保管。”

    雪禅见他难得一本正经,一时来了兴致:“所以目前还不能交给我保管?”

    云戮也微微皱眉,垂下脑袋,语带幽怨,似在认罪:“不是不能,只不过大多留在了星云阁里。之前我去学士府寻你时,出来得过于匆忙,是以并未多带,加上一路的开销花费……如今所剩的钱财,禅儿你应该是知道的。”

    雪禅自然门清,毕竟云戮也昏迷不醒的时日里,衣食起居全由她看顾。

    她起身离开书桌,慢悠悠地开口:“成婚前总得把你的老婆本,从星云阁里取出来吧?你总不能身无分文地娶我吧?”

    为了实现从星云阁内,取回“老婆本”的这一远大理想,云戮也放弃了挣扎,终于安安心心地坐于桌前,举着雪禅精挑细选的内功秘笈。

    一连几日,他一边拧眉阅卷,一边无奈摇头,瞧着很是丧气。

    雪禅不禁问他:“看个心法,竟能令你如此坐立难安?你过去十多年,难不成真有一柄大刀架在脖子上,才被迫习武的?”

    云戮也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不至于这般凶残,但比起眼下在蜜罐里呆久了,忽然又要我重操旧业,刻苦奋斗,当真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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