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戮也见雪禅吃得着急,不免担心她会噎着呛着,连忙倒了杯凉茶放在她跟前,才开口笑道:“这话应当由我来问,夫人可会因此嫌弃我?可会厌恶我?可会将我赶出无名谷?”

    雪禅抿了口茶,抬着下巴看他,审视了一番道:“就你这嬉皮笑脸的模样,我可丝毫察觉不出危机感。再说你一口一个夫人,喊得这般顺口,却始终无名无分,你就不怕惹怒了我,真将你抛弃,逐出无名谷?”

    云戮也彻底笑开,却被半空中猝然飞来的眼刀,生生止住了满脸春风,一点一点,竭尽全力压下早已肆意飞扬的唇角。

    他垂下头,轻咳一声,以此遮掩忍不住微弯的狭长眼眸,同时将一个委屈幽怨、胆怯自责的弃夫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这世间,便再也寻不到我的容身之处了。”

    语带哀愁,楚楚可怜,如泣如诉。

    雪禅忍俊不禁,不再逗他,敛起笑意认真道:“戮也的朝露香变淡了,如今已有别的香气覆盖取代。且不提气味如何变化,只说你这么好,我怎会舍得抛弃你?”

    云戮也迅速抓住重点,忽略了后半句话,急切问道:“别的香气?特指何物?”

    即便刚才言笑自若,但事实上他分外在意,毕竟这关乎他在雪禅的嗅觉记忆中,能否保持独一无二,独占鳌头的重中之重。

    至于是否会被逐出无名谷,他摸了摸不久前才彻底复原的心口,淡淡一笑。

    雪禅微微侧首,踩着脚下木盆里的温水,思索道:“像沉在清澈溪底的月亮,散着暖黄微光,却时不时随着清风吹皱的溪面,映出粼粼闪闪的波纹。”

    云戮也对此番描述,冥思苦想良久后,甚为颓败地摇头,老实道:“着实抽象。”

    雪禅抿了抿唇,换了个更为具象的说法:“很好闻。”

    简明扼要。

    云戮也终于心满意足地颔首。

    “不知为何,如今你失去了血渊,浑身散发出的气息,竟越发像我师父了。”雪禅望着夜幕,补充道。

    云戮也讶异了半晌,满目惊疑不定:“禅儿莫非想说,我同你师父有血缘关系吧?”

    雪禅不禁颦蹙,难以置信道:“你怎会有如此想法?我师父一生未婚,孤身一人,仗剑潇洒,生不出你这么大个儿子来。”

    云戮也伸手轻点她的鼻尖,笑道:“禅儿现在都会调侃人了。”

    “近墨者黑,跟你学的。”雪禅笑着抬首,指着凉夜天边高挂的玉刀与孤星,继续道,“师父在梦里对我说,那颗星星,是她在守护我的证明。”

    “禅儿很幸福,即便常年远离喧嚣市井,却总能得人真心相待。

    “听闻‘真心’二字,是人世难求的珍贵之物,可我很幸运,在世十多年来,竟总有其陪伴。

    “从前以为,人生诸多磨难,无非庸人自扰,倘若身心澄澈,自当平和安详。可后来遇见戮也才知,如同一滩死水的人生,不叫人生。

    “酸甜苦辣、生老病死,只有经历完整,方才能知何为可贵之物,何为人生之意。”

    她回过头,望向云戮也,眼里有璀璨星辰折射出的熠熠晶亮,宛如月兔捣琉璃,飞花近婆娑。

    “如今尘埃落定,风清月白,吉祥止止,有大好时光,挥霍逍遥,我很知足。”

    头顶忽而传来一阵暖意,云戮也伸着手,掌心覆在雪禅头上抚了抚,眉眼弯弯。

    “尘埃尚未落定。”他轻笑着否定。

    雪禅想起了昔日他与星云阁之间的仇怨,依旧不曾解决,不禁颦眉:“你是说……”

    云戮也并未让她将话说完,便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既然禅儿也认为眼下的时日还算和悦,我们那一拖再拖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

    他叹了口气,颇有几分幽怨:“我早想做个有名有分的人夫,尽我身为丈夫之责,只是天不遂人愿,硬生生将此事拖至今时今日,却仍未了却我的心愿。”

    寒声萧萧,天高云阔。

    霜岚被秋日晨风吹散殆尽,唯剩整片苍茫晴空,与日渐褪色的青山作伴,自此天山共色,风烟俱净。

    山前蹊径,一侧为溪水碧波,一侧植有红枫几棵。

    此时恰逢玄月授衣,浓厚秋气将枫叶染成火烧红霞,缀于黄绿斑驳的山间,一片浮翠流丹。

    云戮也盘腿坐于溪边,身前放着两个木盆,一个堆着干衣,一个盛着半盆清水。

    他一面将搓衣板放入水中,一面回过头,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雪禅。

    后者似有感应,正理着琴架,便心有灵犀地抬头,正巧撞见云戮也朝她抿唇浅笑。

    “专心洗衣服。”她说完便挪开了眼眸,并不理会砰砰作响的心跳,低头勾起琴弦。

    云戮也瞧着她微微烧红的耳尖,轻笑着应道:“遵命,我的夫人。”

    此等神仙年岁,无忧亦无虑,万金不换。

    悠扬琴声伴着溪水击石的清越,间或夹杂山风吹落叶,簌簌又泠泠。

    “前辈先前来信说,再过十日左右便会来看我们,到时邀请他,做我们的证婚人可好?”雪禅拨弄着琴弦,轻声问道。

    云戮也闻言,瞬间咧起嘴角,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禅儿说了算。”

    盆中水花,因他霎时高涨的情绪,溅至蔓蔓青草地尽皆濡湿。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忽而放下手中衣物,合掌一拍,面上笑意收尽,如临大敌。

    “如此我们还需得出谷一趟,专程置备婚嫁物品,诸如婚服珠宝、笔墨摆件、衾被靠枕、零嘴小吃……”

    雪禅抬手打断了沉浸在热烈婚庆气氛中的云戮也,淡淡道:“左右不过拜个天地,何需如此麻烦?一切从简便好。”

    后者竟十分稀罕地反驳了她:“终身大事,不可儿戏。”

    雪禅扶着额无奈,反问道:“可要三媒六聘?三书六礼?”

    谁知云戮也竟一本正经地思考了半晌,点头沉吟道:“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能走完流程,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只可惜我们的父母都已不在,很多礼节都无法实行。”

    雪禅看着他纳闷:“你怎会对此这般清楚?”

    她以为星云阁的严苛教导,必不会涉及嫁娶婚俗之事,眼下看来,倒是她思想狭隘了。

    云戮也垂下脑袋,低言回道:“前几日打扫书库时,正好寻出了几本介绍各地婚庆习俗知识的旧书,我这不是想,趁着离成婚还有段时日,临时抱佛脚,恶补一下嘛。”

    雪禅恍然大悟:“原来你大半夜不睡觉,发奋挑灯夜读,竟在看这些书?”

    云戮也觉得此话有些不对劲,于是问道:“不然禅儿以为,我在看什么书?”

    “我还以为……”雪禅清了清嗓子,指尖慌忙拨弄了几下琴弦,登时发出几缕与先前的高山流水相比,极为不和谐的音调。

    她想起了从前在城郭小摊上,见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门画。

    她犹记得,那时的摊贩对云戮也说,会留些品相俱佳的避火图,等着他买回去与夫人同赏……

    她以为,云戮也连日熬夜苦读的,是这些书画巨作,故而从未相扰问询。

    或者更准确言之,她不知该如何问询相扰。

    不知不觉间,耳根已然烧成火红云锦,连向来淡然素净的面庞也悄悄爬上了霞晕。

    云戮也走到她身旁,盯着她泛出粉樱桃红的面颊,勾着唇角,不依不饶地问:“禅儿以为如何?”

    雪禅反手一拍琴架,强行抑制住满面绯红,神情肃穆道:“我以为你因为武功尽失,伤心欲绝,昼夜不息地寻找着解决之法。”

    她顿了顿,眼底一片清明:“既已入我无名谷,便不可荒废时日,所以我决定了,即日起,亲自教授你饕餮心法。就算以你目下的状况,无法将其修习至武学巅峰,但也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如此……”

    云戮也牵起她的手,接话道:“如此,便可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青山不改,长长久久。”

    虽说大病初愈,云戮也半点武艺没有,但常年在星云阁里摸爬滚打,时常受着血渊的鞭策,磨炼苦熬出的经验,足够他以超常的韧性和领悟力,飞快地提升武艺。

    因此,在雪禅将心法字诀一一告知云戮也后,他竟只花了短短一个月,便参悟了其中的武学真髓。

    甚至这一月中,除却饮食睡眠,与雪禅笑闹追逐之外,他的大部分时光,都花在了研究美食佳肴与莳花种菜上。

    雪禅对此诧异许久,少见地透出了几分钦羡:“我花了三年的世间才悟出来的心法真髓,你才花了一个月!幸好你不是我师父的徒弟,若是让她得知,天底下还有人天赋异禀至此,她一定日日指着鼻子讥诮我!”

    云戮也轻笑着摸了摸雪禅身后的长发,顺势将她揽进怀中:“你那时尚且年幼,涉世未深,阅历不足,与我这个成年人相比,悟性稍低正常得很。

    “再者,若我是你师父的徒弟,那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和你同仇敌忾,再偷偷给你开小灶。至于明面上,我肯定不会表现得比你好!”

    雪禅忍着笑,抬起下巴:“那暗地里呢?”

    “那必须钻尖仰高,孜孜不倦地习武,不然如何保护我的夫人呢?”

    “那时候,你的夫人会是谁呀?”

    “那必然是,自幼便与我定了娃娃亲的禅儿小师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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