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期中难以下咽,不可宣言的滋味并未袭来,云戮也盯着空无一物的药碗,后知后觉地点头称赞:“好喝。”

    所言半点不假。

    凉茶入口微苦辛辣,细腻爽滑,有清甜鸡蛋香和细微红糖接二连三地倾轧味蕾,气势汹汹地扩散侵袭,却倏而绽出点点青涩,似萌发草木立于雨后,收口清新,回味甘甜。

    云戮也抿了抿唇,眨着眼睛真诚道:“能不能……再来一碗?”

    “不急。”雪禅抢走他手里的空碗,又将干净筷箸塞到他手中,“你说不知甘草炖蛋是咸是甜,我便都试了试,这一桌甘草炖蛋味皆不同,尝了才知高下。”

    不知是否等待的时光过于漫长,雪禅绞尽脑汁地寻事排解愁闷,以至于厨艺突飞猛进,精湛得令云戮也赞不绝口。

    “不能以此逃避责任,等你痊愈,还是你下厨。”雪禅放下手中菜刀,气定神闲地看着身侧笑颜晏晏之人。

    云戮也坐在灶台旁,唇角微扬,撑着额头唏嘘调侃:“我早已痊愈,若非有人执意阻拦,哪至于如此穷极无聊。”

    雪禅挑眉,猛剁案板,肉酱齐飞,振聋发聩:“是我的不是?”

    是感叹句。

    云戮也毫不迟疑地作出定论。

    从那春风和煦的语气里,他觉出了一丝血腥怒意,故而极为识相地调整坐姿,虚心认错:“我错了。”

    直白坦率。

    “再吃十日的甘草炖蛋,若我体内仍无清醒丹的痕迹,禅儿便可一试。”

    转折顺畅,话题……还算有趣。

    剁菜之人果然一顿,随后漫不经心地开口:“有用吗?”

    雪禅从没亲口问他清醒丹的药效如何,尽管他早已向其告知所有状况。

    但云戮也就是知道,她坚信不疑地将此间一切当成梦境,包括清醒丹,包括他。

    “有用。”他收敛起所有情绪,眸光潋滟,万分恳切,“你相信吗?”

    雪禅回之一笑:“我相信。”

    …………

    十个日夜转瞬即逝,云戮也安适如常,活蹦乱跳,较之梦外的他,更为生动明朗,无忧无虑,仿佛一切苦厄从未降临。

    雪禅服下清醒丹,平躺卧床,瞧着床边端坐的少年,伸手勾住他的手指,阖上眼眸,盖住一轮黑月外的烟波红霞。

    “时至今日,我常常觉得你我之间,公平得离奇。”她弯唇笑笑,不再冰冷如霜,难得感慨道,“我们接连抱恙濒死,都曾衣不解带地相顾照料,魂不守舍地担惊受怕,千方百计、不惜代价地寻药求医,扞格不通,执而不化。”

    “你曾说,失忆时,时常做梦,醒时万般皆灰,唯有一枕黄粱,以解忧思。”雪禅抬袖遮住双眸,轻笑出声,“我又何尝不是。”

    “无法清醒,又或者说,不愿清醒。”雪禅放下手臂,眼角有淡淡泪痕划入青丝,双瞳剪水,沾着清凉湿润。

    “现实当真难熬。”她将目光投至云戮也眸中,木心石腹,定定言道,“所以我不强求了,一梦不醒也好。”

    云戮也微微皱眉,终于反应过来她的话中之意,急急攥紧指尖温热,在雪禅双眼微拢,昏昏欲睡之际,心急火燎地叮咛:“务必要醒来!我在梦外等你!”

    天觉来信时并未说明,如若服药之人一心沉沦,甘愿活于梦境,拒绝破梦,无法清醒会引来何种后果。

    有如活死人般,终年只剩气息飘荡?

    亦或难熬蛊毒侵蚀,病骨支离,时日无多?

    那么两日后的局面又该如何应对,云戮也不知。

    他心如擂鼓,七上八下地守在雪禅床前,这景象眼熟得如同夏暑冬寒,司空见惯。

    这杳无止境的撕扯折磨,究竟何时才有尽头?

    上天为何屡设磨难,迟迟不愿放过他们?

    为何有人能潇洒一生,顺心合意?

    为何他们却有千难万阻,命舛数奇?

    云戮也握着雪禅的手,片刻不敢分神,不停默念的“平安无事”四字已在脑中凿出印迹。

    然则与现实不同,雪禅梦中的情境,和悦无虞。

    晨风清凉,晚风柔和,围绕青丝打转,将纷扬微尘冲散,留下一整片绿水青山,莺歌燕舞。

    雪禅踏着朝露,在无名谷中侍花,洒落的溪水沁凉明澈,一点一滴顺着花叶没入尘土。

    有晶亮水珠躲在花瓣边缘,映射着五彩晨曦,幸运的,能被保留至自然蒸发,不幸的,便被少女咔嚓一剪刀,毫不留情地丢进瓦罐里烹茶。

    今日是雪禅回到谷中的第一百日整。

    一百日前,雪禅和师父终于痛定思痛,下定决心,去取她父母留给她的及笄之礼——黎月石。

    二人背着简单行囊,轻装上阵。

    大抵有师父作伴,外界新奇的花红柳绿,并无想象中蕴藏的危机,雪禅观望着从未见过的集市商铺,乐得逍遥。

    但师父口中的黎月石,毕竟只有巴掌大小,被淹没于茫茫天地间十多年,饶是在世神仙,也难寻蛛丝马迹。

    故而这一遭不容置疑的寻宝探险之途,愣是被她们走出了别样的风采,成了名副其实的花天酒地之路。

    只不过恣意享乐之时,难免有糟心事将人砸得狗血淋头。

    比如雪禅与师父前去拜访故人时,恰巧遇到故人被刺,重伤垂危、满身血迹却仍不屈不挠地阻拦他们,莫要问责杀手。

    雪禅想起那一瞥即逝,有如凉风过境的白衣杀手,不禁问师父:“莫非出家人的心善博爱,连夺命之仇都记恨不起来?”

    雪暮摇了摇头,一脸高深地指着太阳穴:“天一他这里不大好……正常出家人,不做蠢事。”

    雪禅了悟:“原来他傻了。”

    天一终归是撒手人寰,而那二人又踏上了寻花问柳的旅途。

    大抵是久居深谷,身上总沾着些凡尘中人没有的煞气,因此二人时常在不经意间,触人霉头。

    比如她们路过江州,有幸遥遥望见三品通议大夫金碧辉煌的府邸时,再次恰巧地碰见了一名白衣杀手,随意抢了府中侍卫的佩刀,往那早已告老退休的司马大人脖子上轻轻一抹——

    鲜血喷溅,当场离世。

    雪禅吹着窗外冷风,蹙眉良久:“和上次杀天一前辈的,是同一人吧?”

    雪暮神色凝重地点头,随即没心没肺地笑道:“那人倒是和我们挺有缘。”

    何止挺有缘?

    在雪禅第三次遇见那杀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和我们有仇吗?”

    问得义正严词,仿佛有理有据。

    那白衣杀手丢了沾血长刀,正欲离去,冷不防听到这一句,下意识地愣了愣,片刻后竟也礼貌回道:“没有。”

    许是离得太远,声音有些缥缈,如雾似雨,分外好听。

    “可我已经见你杀人三次了。”

    雪禅细细捋着从前书中习得的规律,不紧不慢道:“杀手擅于隐匿身形,通常情况下,不会轻易以真面目示人,但你几次三番地被我们撞见,且毫无遮掩,莫非你的刺杀任务上也有我们?”

    雪禅只觉得眼下同一个杀手攀谈的场景着实稀罕,便有意多说了几句。

    可对方并不这么想,冷冷地丢下“没有”二字,便急急忙忙地踏上树梢飞奔离去,仿若身后有洪水猛兽,紧追不舍。

    雪禅望着被月色铺满,却萧然四壁的庭院,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行,历时一年,从嘉月至杪冬,连黎月石的半个影子,雪禅都不曾见到。

    此刻,客栈楼下人声鼎沸,师父与小二玩双陆玩得正欢,雪禅则窝在一隅品茶喝酒。

    很显然,她们都未曾把黎月石一事放在心上。

    新年一过,雪暮便让雪禅一人回了无名谷,自己则继续在外寻找黎月石,美其名曰“日子再苦,不能苦了亲徒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做人要无私奉献,要有良心”。

    雪禅看穿了师父的良心,也不愿苛责她的良心为何离家出走,只是安安静静地背上了包袱,摇摇晃晃地骑着匹骏马,与其告别。

    回程的路上,她第四次见到了杀手。

    只是这一次,后者不再如修罗魑魅,专取人性命。

    他蜷缩于墙角,身上的血红伤口在白衫映衬下格外夺目。

    雪禅蹲在他身前,隔着两尺之遥,细细观察,并不言语。

    杀手闭着双眼,似乎在咬牙忍受着什么,浑身不住发颤。额上簌簌滚落的冷汗,已将两鬓碎发打湿。

    他双唇紧抿,脸色白得骇人,堪比身后荼白粉墙,汗水顺着高挺鼻梁划至鼻尖,颤颤巍巍,欲落不落。

    如此一张素白冷清的俊俏脸蛋,混着零星血渍,竟有些楚楚可怜之意。

    雪禅看得正入神,岂料对方猝然睁开眸子,直勾勾地与她对视。

    “看够了吗?”他声音冷得出奇,目光如炬。

    雪禅自知理亏,但她向来坦荡,噙着笑意便道了歉,末了还不忘夸上一句:“你真好看。”

    许是自知貌美,杀手扯了扯唇角,自嘲道:“眼下,竟只剩这张脸有用了。”

    雪禅打量了他一圈,只发现了些轻微的皮外伤,因而十分不确定地问道:“你受了重伤?”

    “不止。”似乎不愿多谈,杀手掀起眼皮,墨瞳清澈如水,长睫纤长分明,“不知看在我这张脸的份上,能否劳烦姑娘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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