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萍水相逢的食客果真没骗人。

    两扇油光水滑的楠木门大敞,虽已至小年,月老庙仍有宾客如云。

    庭中巨大的炉鼎里,插满了各色香烛,尖端有火星明明灭灭,从中升腾起袅袅青烟,似云雾缭绕将殿内那座等高四人,栩栩如生的雕像掩盖至模糊。

    指尖捏着三支长香,跪坐在月老像前的软垫上,云戮也稍稍偏头,睁开眼眸偷偷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心中暗暗祈祷——

    愿雪禅平安康健,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云戮也眨了眨眸子,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月老之职,连忙在心中改口道——

    愿我们心心相印,岁岁平安,双宿双栖,不离不弃。

    他颇为满意地点头,朝前三拜。

    身旁的白衣少女犹在闭眼默祷。

    雪禅从前不信鬼神仙佛,毫无牵绊地活于此间,因此无所求,也无所愿。

    却在如今百般凋零之际,终于有一桩挂碍心事难解生愁,故而她借机向上天求一道福祉。

    “雪禅在此竭诚礼神,至心祈愿。

    “愿以沉醉换清歌。

    “愿以夜雪换天明。

    “惟愿云山千叠,昏暗尽戮,风清也月白。

    “或有人姗姗来迟,惜我所爱,携君同归,其乐融融。

    “或往思无我,雪尽云散,仗剑孤行,独趣亦可。

    “许一空潇洒,旧情绝谢。

    “万望君安,不问鸿鳞,不再黯然。”

    …………

    张龄站在庙中内庭一棵拔地参天的桃花树下,往万千红丝带缠绕而成的枝干上,系上一条他方才真心诚意,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红绸缎带,心里念着不知何时能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磨墨写药方。

    他想着想着,兀自咧嘴笑起来,瞧着活像个先天不足的愚儿。

    目光无意一瞥,便见雪禅扶着大殿门框,仰头望向漆黑夜空,似在言语。

    身后寸步不离的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时不时微笑颔首。

    张龄叹了口气,他这一身平庸医术,连成全个鸳俦凤侣都难。

    真可谓医道漫长,他还有的是路要走。

    不远处,雪禅出声道:“戮也,快要下雨了。”

    她唤起云戮也的名字时,总能将他梦境里朝飞暮卷的动人,一瞬带至现实。

    让他相信,这般无暇少女并非虚空幻象。

    她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轻唤他。

    秋月春花,风月无涯,都不曾抵这声声轻唤令人心潮起伏。

    云戮也望着雪禅出神,不自觉地弯起唇角,轻声唤道:“禅儿。”

    如今,他这样唤着少女,企盼有朝一日,她能对他再多些契慕依赖。

    雪禅垂眸莞尔,眼底凄怆并未被少年瞧见:“已经很久没听人这么叫我了。”

    云戮也正欲说话,却见雪禅微愣,眉心骤然紧旋,印出两道淡痕,头蓦得一低,似有异物梗在喉中难以下咽。

    再次抬头时,雪禅的双唇间已有鲜红微渗,向那朵娇花粉瓣边缘晕染开来,配着一张苍白无暇的面容,显得诡奇妖冶。

    身后月老雕像慈眉善目,似笑非笑地望着门口二人,手中镀金红线,折射着屋内烛光粼粼闪闪。

    “别说话。”云戮也迅速将雪禅打横抱起,朝张龄所立之处掠去。

    分明只有几步,却被他走出了风驰电掣之势。

    “气血失衡,五脏枯竭,筋脉难以运转,内里破损严重,血气无所归导致吐血。”张龄拧着眉分析,手中银针扎得极快。

    “忍一下,会有些疼。”他朝雪禅轻声道,转头看向云戮也,神情格外凝重,“我先施针替她稳定气血,之后你赶紧带她去清缘寺求诊,我随后便来。”

    清缘山以入云之姿,遗世独立,前后皆空旷平原,并无群山相依作伴,超然物外,当真有种云深不知处的意味。

    清缘寺位于山上半腰,因寻医问诊之人颇多,香火鼎盛,广纳门徒,故而庙宇被信徒修建得十分恢弘气派,但并不铺张。

    寺庙黄墙终年被云岚环绕,遥遥一看,犹如白练缠青山,遮娇羞,缀黄穗。

    云戮也背着雪禅在山道上健步如飞,腰间缠着好几圈坚实布匹将身后半梦半醒之人与他捆绑紧缚,才得以安心前行。

    他皱着眉,嫌弃步道阶梯过于密集,加之夜幕深重,落地须得十分小心才不至于踩在梯面尖锐处,因此浪费了许多时间。

    于是果断放弃人工山道,徒手攀爬在陡峭山壁上,却如履平地,游刃恢恢。

    “戮也。”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云戮也脚步一顿,调整心情,尽量平静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就到。”

    “再叫我一声‘禅儿’吧。”声音柔和轻盈,仿若一道微风轻拂耳畔。

    少年闭了闭眼睛,抓着岩石的十指不自觉地收紧。

    “禅儿。”尾调带着微不可察的颤动愁绪。

    “真好。”雪禅竭力睁开眼瞳笑道,“若我就此离开,送我回无名谷。往后勿念,今生对花对酒,莫要落泪。”

    “我不可能忘了你,你也别指望就此离开。”云戮也咬牙切齿,每往上攀爬一步,便会在岩石间留下一道深辙印迹,诉说他此时此刻的无能为力和不甘绝望,“我绝不放手,无论何时何地。”

    “不敢相忘。”他摇着头,倏而抽噎,猝不及防地泪如雨下,“怎敢相忘!”

    “活下来好不好?”语调顿然放软,慌张而无助,他低声下气地乞求着长夜前的最后一点光耀,“再陪陪我,好不好?”

    “好。”雪禅轻声答道,终是闭上了双眼。

    步履不停,转瞬便至山腰寺庙。

    守门小僧见二人通身白裳,立刻上前相迎。

    “敢问这位女施主可是雪禅姑娘?”小僧看着少年背上陷入昏迷的少女道。

    虽有一瞬的怀疑,可目下情况危急,无暇顾及良多,云戮也颔首称是。

    “天为方丈已等候二位多日,里边请。”

    自踏入庙宇起,便有木鱼敲响不断,配着叮咚作响的铜铸风铃与呼啸北风,造就出与世隔绝的安宁禅意。

    大抵因小年过节之故,寺内并无香客拜访,仅有僧人整齐划一地坐于庄严佛像前打坐诵经。

    金瓦屋内,为首上座的高僧徐徐睁开双眼,朝门外凄零夜色缓声道:“他们来了。”

    木鱼声戛然而止,僧人朝两侧后退,留下中间一条窄道空空荡荡,仅有经文唱诵声回响不绝,不知是通向桃源幽境,还是酆都奈落。

    年幼僧童心性未定,抵不住好奇,便躲在师兄背后,偷偷睁开双眼向屋外望去。不知天觉师叔来信中,总要提到的一双白衣瑛瑶是何模样。

    平日有求于清缘寺的施主很多,其中不乏才貌双绝之辈,但能得他这眼光挑剔的天觉师叔一句好话的,至今只此二位,且每每夸得天花乱坠。

    小和尚探着脑袋微微前伸,看见疾步走进屋内的少年,不禁瞪圆了眼,随手拉着一旁总爱与他玩笑的师兄,发自肺腑地感叹:“天觉师叔好眼光!”

    见师兄一脸困惑,他极为贴心地解释了一句:“哥哥姐姐当真漂亮!”

    师兄闻言遗憾道:“听说那位女施主得了重病,命不久矣。”

    又有人反驳道:“但前几日天觉师叔才来信说‘命悬一线,或可一救’,还嘱咐师父亲自救人,这才让我们日日在此等候,亲临学习一二。”

    “这我也听闻了。”一向敦默寡言的大师兄持重地开口道,“吾辈终日待在寺庙,所遇病患大同小异,行医经验匮乏,而今日这位施主的恶疾闻所未闻,师父有意让我等长长见识。”

    为首的高僧听见底下窃窃私语,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朝面前正要下跪的少年摆手道:“云少侠不必多礼,天觉师兄已将二位的情况,告知老衲。”

    高僧伸手探了探云戮也怀中雪禅的脉象,神色不变:“已至最后阶段,还请施主移步寮房诊治。”

    虽听得一头雾水,但缓过神后的云戮也依稀捋清了其中关系。

    他和雪禅相识一事,那个自称“神医”的天觉和尚必然知晓。

    且天觉知其病症,应当也曾亲手诊治过雪禅,大约连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药丸也由他所制。

    至于天觉对他遗失的过往记忆只字不提,甚至言说他主动要求剔除血渊,主动放弃记忆……

    如今细细联想,实在漏洞百出。

    云戮也静坐床边,替雪禅挡住窗外投递而来的刺眼日光,抬手将她额间碎发理好,望着衾枕间恬淡安谧的睡颜,眉眼弯弯,语气软和地提醒道:“已睡了三日,禅儿该醒了。”

    三日来,清缘寺上下各个忙得不可开交。

    小僧童多在翻阅医书,手不释卷;年长些的,拿着费尽心思从师兄师父那儿讨要来的血样毒素,孜孜不倦地研究探讨;更有医术高超者,直接在药房打了地铺昼夜不息地煮汤试药;也有犯懒偷闲的,趁着人多眼杂在年货库房里偷吃平日难见的糕点零食。

    就连张龄也早已从山下风尘仆仆地赶来,同寺中僧人乐此不疲地切磋医术。

    入目一派勤恳,日理万机得像终年无休的医局药馆。

    对此,形影相随地守在雪禅身边的云戮也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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