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摊开在她面前的残忍画卷,是否昭示着她相信了十多年的故事就只是个被人不齿的故事?

    她是否愚不可及地求着一个煎水作冰的结局?

    她是否错得一败涂地,自行其是,且冥顽不灵?

    当初她不听父母之言,不听好友之劝,一意孤行,是否自始至终就是错的?

    她流着泪轻笑。

    原来书上所言的“硁硁之信”“坐地自划”竟会有这样哀痛难忍的后果。

    “沈姑娘,可还好?”

    沈知黎抬起头,循声望去,对上雪禅真诚而关切的目光。

    “不好!”她骤然怒火中烧,全然放下了多年教习而成的礼仪修养,对周遭议论置若罔闻。

    “一点都不好!”她一股脑地将积攒已久的怨怒不甘,借由高亢言语与横流涕泗发泄出来,“你不是要离开他吗?你不是要将他交给我吗?你为何又要回来?为何既不能放过他,也不能放过我?”

    沈知黎伸手将云戮也推至一边,直愣愣地对着雪禅高声道:“你还在意他对不对?在意他就管好他啊!他一个人喝了多少闷酒,你知道吗?他喝醉了差点摔河里淹死,你知道吗?他失忆了都不肯放下你,你知道吗?”

    沈知黎说得声泪俱下,却顿然停下声,垂首嗤笑:“你有心吗?”

    她抬头时,被泪水打湿的双眸漆黑幽深,森寒冷厉。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你心里可容得下他?若容不下,这世间广大,有的是容身之处,若容得下,又为何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

    沈知黎指着云戮也朝雪禅喝道:“他是个人!他也会难过!你没见过他一个人偷偷躲在人群里,喝得酩酊大醉,泣不成声吧?可我见过无数次!而你那时又在何处?”

    云戮也垂眸打断她,安定如常地轻轻出声:“其实无论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我心甘情愿。”

    沈知黎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她眼中有过你吗?你不是自找没趣,自取其辱吗?”

    少年答得倒也干脆:“我不在乎。”

    沈知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自讽地后退了半步,指着面前二人,放声大笑:“是我的错,我瞎了眼会觉得他配得上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可真是绝配!”

    随着身影跌跌撞撞地远去,她的声音渐弱,最后消失在人山人海的江州城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雪禅眼神空洞地立于原处,瞧着依旧冷淡漠然,只是十指早已嵌入掌心,压出浅浅血痕。

    “别在意她的话,那些已经结束的过往,我当真不在乎。”云戮也站在她面前,微微弯着腰,令视线与雪禅的双眼齐平,勾唇而笑,故作轻松道,“只要你别再赶我走就行。”

    雪禅纹丝不动,缄默不言。

    云戮也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还想去何处逛逛?”

    他试探着伸手搭在少女手腕处,隔着衣物轻轻拉起,见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又徐徐向前挪动了几步。

    这一路走得沉稳而平缓,不似少年之心,颠簸忐忑,惴惴不安。

    不多时,二人又回到了思茶客栈。

    在云戮也的提醒下,雪禅后知后觉地抬脚迈过门槛,走入房间,茫然地跟于其后。

    直到手腕处隔着素纱锦缎,仍然温暖和煦的热源猝然离开,雪禅猛地回过神,反手拽住方才离她一寸之遥的手掌。

    白皙修长,骨节清秀,掌心带着长年习武而成的薄茧,因而触感并非像其人之貌般,莹润如玉。

    “戮也。”雪禅垂眸轻声唤道,听着消沉低落,“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云戮也,眼眶噙着晶莹灵泽,缀于胭脂晕染的白幕边缘。

    这是他印象中,她第二次如此唤他。

    舌尖擦过上颚,唇角微弯,声音轻如棉絮,却似回山倒海般直冲上玄,虚幻缥缈,有如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未经你的同意,也不曾顾及你的感受……”雪禅微垂着头,遮住眼中歉疚,一一细数她认定的错误,“任性妄为,欺天罔人,如今还拖泥带水地令你受着鱼池之殃。”

    “对不起。”她倏而哽咽不堪,语无伦次,“我不曾预想……你为何没能彻底忘了我?

    “你为何能认出我?

    “为何执意相寻?

    “所执……究竟为何?”

    等不来回答,雪禅正欲抬头,便被拥入怀中。

    那温暖如春的怀抱,有大片沾草白露,清盘滚动,有清浅灵沼,风送桃香,仿佛昭节长在,只是不经意间被人遗落仙境,与世隔绝。

    “我不知道啊。”云戮也开口,濯濯澄澈,如细绒划过耳尖,“本也无意深究此事。比起能否停留在你身边,这一切都无足轻重。”

    他轻拍着雪禅的后背,似在安慰:“你看,即使失忆了,我也能寻到你,所以不必为我担心,不必为此抱歉,我如今活得很好,过去一切都不重要。”

    “是我害你失忆的。”雪禅将前额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砰砰作响的心跳,缴械坦白。

    云戮也的手指一顿,旋即展颜释然:“原来并非我主动想忘了你。我就说,我怎会愿意忘记你?”

    “你不怪我?”雪禅微怔。

    “我相信,你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而我岂能忍心责怨?”云戮也眉眼含笑,轻声低吟。

    “为何相信?”雪禅红着眼眸望向那双切切于心,梦劳魂想的眼睛。

    眼中映着涕零如雨的她。

    云戮也用指尖轻轻拭去她脸上簌簌滚落的泪珠:“直觉而已。”

    古语有云:“既见君子,云胡不瘳”,又岂能怪哉?

    他垂着头兀自低笑,无休无止。

    “你想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吗?”雪禅握住他依然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指,注视着他道。

    云戮也抬手习惯性地摸着她的长发,似是被这无意识的举动惊到,他愣了一刹,又颇觉好笑:“还重要吗?”

    雪禅不解地望着他,诚实道:“对我而言,绝无仅有的重要。”

    云戮也托着她的后脑勺,将侧脸贴在她的耳旁,轻笑出声:“诚为荣幸。”

    雪禅的双眸中仍有血丝清晰可见,她微微蹙眉,双手抵在云戮也的胸口,将二人隔开些许距离,不依不饶地问:“你真不想知道?”似有怨气。

    云戮也笑着摇头:“想知道,怎么不想呢?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他抿了抿唇,神情温柔得足以融化冰川:“可那又何须勉强?你想让我忘了,那便忘了吧。”

    “只要你愿意,余生的每一刹那,我都可以了解你。”

    双肩被少女抬手一按,眼前之人蓦地靠近,云戮也尚未反应过来,便有温软润泽之物触及唇瓣。

    微凉如水,其间掺杂着泪滴的咸涩甜美,有丝丝缕缕的清冽感从双唇相接处,蔓延至周身,转瞬便如渊海陷空,遮天蔽日地将所有思绪扑灭。

    三千世界,百亿须弥,都无关紧要。

    天地开阔澄净,犹如陷入一片纯白之境,万籁俱寂,如幻如空。

    云戮也的身躯持续僵直,无法自拔地沉浸在清幽静谧之中,连那针刺似的酥麻心悸感,也渐渐松懈成瑞霭,在脑中盘旋缭绕。

    他不由自主地收拢手臂,令本就被圈在怀中的少女更为紧贴,十指穿过顺滑如瀑的青丝,扣在雪禅腰间。

    手心水沸般的滚烫传入层层叠叠的衣物,仿若炙火烘烤,毫无逃脱余地。

    雪禅忍不住睁开双眸,入眼便是波光潋滟的黑瞳,不似寻常澄澈明净,此刻已被雾岚尽数覆盖,氤氲不明。

    那里折射着她偷偷安置,延绵不绝的爱恋,替她昼夜不歇地点燃璀璨烟火,开至瑰丽绚烂,定格在少年心上。

    从此日月丽天,长终无穷。

    多年之后,云戮也问雪禅:“若有机会重新来过,你还会选择让我失忆吗?”

    雪禅瞥了一眼身侧之人,望天哀叹:“如果早知你执念深重,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自找麻烦?”

    虽说年隔已久,如今日日蜜里调油,但云戮也对此事多少有些微介怀。

    他眨着好奇的眼睛,钻进牛角尖:“若是我真能忘得一干二净,你就会继续选择让我失忆?”

    雪禅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吻了吻他微扬的唇角,笑道:“如果我还能活下来,我会找到你,我们会重新相爱,厮守一生。”

    云戮也挑眉:“竟然这么自信我还会喜欢你?真不怕我在失忆期间,看上了别的姑娘,死缠烂打,头也不回地跟着别人跑了……”

    越说,上挑的剑眉便越发收敛,直至话落已然紧蹙。

    他甚为颓败地低头认输:“我不会。”

    “你不会。”

    异口同声,皆斩钉截铁。

    忍俊不禁,相视一笑。

    雪禅悠悠道:“若真有那一日,就换我醉生梦死,夜以继日,殚精竭虑地追着你跑,那也不错。”

    她趁着云戮也不注意,转过头腹诽:说什么玄乎其玄的执念,我绝不相信前辈当年没有故意放水!幸好我还存活于世,如若不然,戮也真为了残存的记忆,浑浑噩噩磋磨一生,找谁哭去?

    远在天边的天觉霎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不慎从床头跌落,摸了摸鼻尖,坐于凉地,分外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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