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习惯每日前去云戮也房里报菜单的店小二,总要扑个空。

    久而久之,小二也算悟出了真相,这长得一表人才的酒鬼客官,下定决心戒了酒后,终于又打定主意,要做个登徒浪子了!

    这不,这酒鬼没日没夜地待在人家小姑娘房中足不出户,若非小姑娘并未出声不满,他都准备去报官了!

    有钱了不起啊!

    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还不是个不知礼义廉耻的登徒子!

    店小二心中骂骂咧咧,表面仍是笑嘻嘻地朝云戮也道:“客官,今日早茶点可还要板栗酥饼?”

    云戮也习以为常地回眸,向帘帐内询问道:“雪姑娘要吃板栗酥吗?”

    “嗯。”声音微弱,轻如蚊蝇。

    小二伸着脖子向内望去,却被云戮也挡住,他着急高喊,试图让那小姑娘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那中午、下午、晚上可要板栗酥?”

    云戮也下意识转身道:“雪姑娘可要……”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止住声音,回身朝小二投去一个不赞成的眼神:“怎能三餐都吃板栗酥?”

    “是客官您自己说三餐都要的!”小二理直气壮地回道,“还说以后都不喝酒了!”

    云戮也眨了眨眸子,并未否认,只是看着有些气恼的小二,忽然悟了。

    他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再次交到小二手中,叮嘱道:“让后厨做些有营养的食物,三餐不能相同,不仅要色香味俱全,还要补身体。”

    直到云戮也坐回原处,小二仍然怔怔地摊着手,手中一锭金子闪着温良慈悲之光。

    他挣扎万分,终于从善如流地将金子收进口袋,而后欲哭无泪地想,不怪那姑娘不出声求救,连他这见惯达官显贵出手的,也抵挡不住呐。

    “我想起来,你好像之前一直在喝酒?”

    雪禅半靠在床架上,想起先前云戮也前来相寻时,夹杂酒气的朝露味,眼下倒不曾再遇。

    云戮也心虚地避而不答,只干巴巴地老实道:“酒不好喝。”

    他听闻,多数女子都厌恶饮酒之人,他觉得自己并不爱喝酒,只不过……事出有因。

    “桂花酿还不错。”雪禅喃喃自语。

    “桂花酿?”

    “用新鲜的秋日金桂加白砂糖,发酵酿制而成,色泽清亮盈润,幽香淡雅,回味甘甜,不如别的酒辛辣厚重。”

    师父手艺极好,雪禅向来很有口福,只可惜被天觉霍霍了不少。

    “我去酒铺问问。”云戮也甫一起身,下一刻又缓缓坐了回去,为难道,“但是大夫说不能喝酒。”

    “说说而已。”雪禅勾起唇角,嘀咕道,“此处也喝不到桂花酿。”

    “等你痊愈了,我酿给你喝。”云戮也不假思索道。

    “你会酿?”雪禅诧异。

    云戮也默了默,不置可否:“我会学。”

    …………

    替雪禅看诊的云游大夫姓张名龄,听闻早些年拜师学艺后,家中变故,加之师父年高,没撑几年便驾鹤西游,于是他一人背着个药筐,决定外出云游历练一番。

    可惜张龄年少且籍籍无名,城中人士少有信得过他的,便只好在山野中徘徊,替一些贫困人家诊治,渐渐也在乡里闯出了丁点儿名头。

    此次恰好被求医心切的云戮也遇到,张龄见他言辞恳切便答应跟过来试试。

    张龄瞧见雪禅后,也不免为其容貌惊讶少顷,接着便收起赞叹感慨,专心问诊。

    他细品着那奇异脉象,埋头写下一张药方,命人采买煎煮,随后问云戮也:“你可知这姑娘原先经历过何事?”

    少年摇头不知,只道:“听闻她先前就已病重,身体虚弱,如今又不慎从马背摔落,昏迷至今,别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张龄沉吟一刹,摇头道:“摔伤倒是其次,她的病由来已久,我从没见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抬头看着云戮也,认真道:“你自然可以不信我,但若是让姑娘持续陷入昏迷,怕真一梦不醒。”

    少年双手紧握,沉着声道:“那疗法可有副作用?若是非但醒不了,还伤了身可不行。”

    “这倒不会,眼下我也只是尽力将她唤醒罢了,正式的治疗还得等她苏醒后,再看情况。”

    张龄到底是个医痴,瞧着雪禅的病况罕见奇特,便兴致勃勃地在这客栈内也住了下来。

    他每日只在房中鼓捣药物,翻阅医书,偶尔来雪禅房内转两圈察看病情,清闲自在。

    直到雪禅醒后,张龄又兴冲冲地提着药筐上前诊治,将她昏迷期间自己零零碎碎的想法猜测和盘托出。

    雪禅避而不答,只让云戮也先出门逛逛,后者倒是十分听话。

    “张大夫医术高超,瞒不过你。”雪禅点头道,“是一种名唤‘朝生暮死’的毒。已有大夫替我诊治过,但病入膏肓,已无力回天。”

    “姑娘大可不必如此绝望。你可知要克服这世上诸多病症,除却考验医术和身体素质外,最重要的是什么?”张龄尽量循循善诱。

    这姑娘的脉象中,除了疑难杂症分外棘手,还有历历可辨的肝气郁结,郁郁寡欢。

    要说毒药终归有解,不过难易程度不同,可这心病却当真能将一个完好之人生生拖累致死,即便华佗在世,也无法确信能将其救回。

    “恕我愚钝。”雪禅直接道。

    “是病人的情绪意志。”张龄站起身,指着门外悠悠晴空道,“这些年,我见过将死之人不药而愈,见过多年沉睡的活死人复旧如初,甚至还见过起死回生之人。”

    他笑了笑,感怀道:“这些人的痊愈并非仰赖医者,而是拥有向死而生的心境。

    “死亡不可避免,世间每一人都难逃此劫,其中差异无非是时日长短罢了。可即便如此,难道我们就要视为畏途,束手待毙吗?那这世间便无需任何医者了。

    “我知姑娘无惧,可人活于此间,并非无所畏惧就行。

    “换言之,无惧死亡是否是由于畏惧存活所致?既然已经无惧死亡,又为何不再与阎王争抢一次?人间之光,当真就比冥河地府更为渗人可怖?

    “无畏无惧不会让人快乐,只有心怀朝曦明光,满腔热忱地面对此间人世,才能将每一刹那无限延续。

    “而众人存活之意,归根究底,无非是为了体验快乐。

    “因此要想治病,得先相信自己能欢欢喜喜地活下去,之后的一切才会有其意义。”

    张龄转身看着雪禅,眼中竟有悲痛溢出:“我也见过很多个病人,因家境贫寒入不出敷,唯恐拖累家人便自寻了断。但他们如若愿意再等上一等,等我这个碌碌无能的郎中途经家门,便不会让世间多上几个因痛失至亲,而悲不自胜之人。

    “我并非想让姑娘为了别人而活,你自有存在世间的意义。我只希望姑娘不要放弃自己,哪怕是命中最后一日,也要相信奇迹终将降临。

    “这会让你快乐。”

    …………

    亥时一刻,明月当空,张龄在房内借着烛光读医书读得正起劲,忽而听得几下敲门声。

    平日此时客栈已然打烊,小二也已歇息并不会前来叨扰,夜深人静正是钻研医术好时光,然则今日却……

    张龄推开房门,见云戮也只身站在门外,恍然大悟般迎了进去。

    “雪姑娘睡着了?你是想问她的病况吧?”张龄在云戮也开口之前问道。

    见少年颔首,他又道:“虽然她不愿将此事告知于你,可我却觉得,她的心病或许你能解。

    “医者父母心。尽管我谈不上有多无私,但始终希望我的病人能安康活下去。每多一日,对我而言都是慰藉。

    “所以我自然也希望雪姑娘能放下心中顽石,而你倘若愿意,可以助她将顽石彻底清除,如此她至少能积极振作地面对病情,而非一心存着死志,积郁成疾,加重病情。”

    “我愿意的。”云戮也当机立断,“多难都行!”

    他敲响张龄房门前便早有准备,雪禅的状况不容乐观,虽不知何故所致,但她游丝般虚弱无力的气息已昭然若揭。

    他离开张龄屋内时,轻轻吐出一口气,脚步重如千斤。

    或许有幸陪她面对此间残世,已是幸运至极,无论日长月短,年岁几何,终究能合情合理地伴其左右,斯世理当足矣。

    可他依依难舍。

    云戮也轻手轻脚地回到雪禅卧房,掀开厚重帷幔,凝视着锦被上方探出的一张无暇脸庞。

    眼里有昏暗星光晕开的璀璨斑耀,宛如嵌入黑玉的五彩琉璃,流光溢彩,杳霭流玉。

    那琉璃中投射出一个姣若秋月的纯然睡颜,在四周的墨黑色泽中安详酣眠。

    云戮也抓着帷幔的指节,不由自主地微微用力,泛出莹白光泽,于冷寂冬夜中稍显骇人。

    他所遗忘的,关乎于她的一切过往,或许有悲有喜,有怒有乐,又或许恩怨交织,难以明述,令他痛心切骨乃至甘愿忘却,一心指望与她形同陌路后,开启亮洁如新的人生。

    彼时的他,岂会料到那斧凿刀削般的情愫早已铭肌镂骨,枯恶不悛、持之以恒地将他拽入万丈深渊。

    倘若彼时的他得知如今一切,大抵会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地怨其朽木难雕。

    “可我却因此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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