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星辰,雾遮人,九个日月一晃而过。

    雪禅同第一日来到兰烟镇时一般,静静对坐床前,手里紧握着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掌心略带薄茧,骨节分明,触感寒凉如玉,独属于朝露少年的手。

    多日不曾进食,加之重伤不愈,云戮也的两颊已有明显凹陷,下巴长出青色胡渣,梳理整齐的长发盖至胸前,唇角带着微妙弧度,和尖尖眼角一致,朝着花落流水处。

    那画面恬淡宁静,似仙露明珠,如坠冰雪,却也遥不可及。

    第十日的曙光乍然而现,将屋内摇曳的烛光打碎重整,蕴含着日光生机,再次笼罩着他颀长的身躯。

    他身前端坐的少女巍然不动,落于他脸颊的视线温和缱绻,交织着不可名状的情愫,像白梨烟软,春浅披香。

    “第十天了,无论他能否醒来,我们都已尽力。”天觉推开久闭的门窗,朝天边夕霁处说道。

    “还没有。”

    “什么没有?”天觉对着雪禅沉静的背影问道。

    “还没有尽力。”少女淡淡回道,声音空灵,辨不出情绪。

    “我打算用饕餮真气救他。”雪禅转身,一字一句认真道,“无论他能否醒来,我都要救他。”

    “再等等。”天觉拧眉,面带犹豫。

    他仿佛瞧见了开端,也望见了结局。

    云戮也的状况并不如预料的稳定,原先勤耕不辍的血渊自第八日深夜起,忽而停止了运转,他尚未修复如初的筋脉也只能已极缓慢的速度自行愈合。

    虽被天觉阻止,雪禅依然断断续续地输了许多真气给他,方才稳住了游丝般的气息。

    只是他若一直昏迷不醒,也许会进入活死人的状态,短则一两年,长则一生沉眠。

    然则不管哪种结果,他都需要一个内力极高之人替他护住心肺,否则昏迷不醒也只会变成地底长眠。

    “前辈。”雪禅松开云戮也的手,替他收进被褥后,起身郑重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如若戮也之后苏醒,劳烦您帮我消除他的记忆。

    “与我有关的记忆便好。

    “生者不能为死者而活,这是我给他的自由。”

    …………

    四日后,拂晓时分,庭户冷清,晨雾迎秋。

    凉生生的水汽隐于竹墙间,旭日难断,萧瑟不减。

    对月干坐一宿,夜长如岁,思绪纷飞,凌乱无章,头脑胀痛不堪。

    雪禅揉着额角,故意忽视了床间沉眠的少年,只径直取下衣架上的包裹,将无名谷中带出的白衫一一叠齐,置入衣柜,又细细理起自己的杂物。

    隔壁间躺在榻上的老和尚,单腿高翘,双眼分外精神地望着房梁,竖着一双尖耳,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无奈闭了闭眼,翻身下床。

    雪禅已在两日前将体内停歇安谧了几个月的真气输了大半给云戮也,因而整个人光是肉眼瞧着,便虚弱疲倦了许多。

    按说本也不用如此费力,只需匀出一小部分力量替他护住心肺即可,雪禅却在天觉出手阻拦时,漫不经心地道了句:“左右我已时日无多,与其留给风时造孽,不如全给戮也养伤,何必浪费?”

    无需浪费,也因此雪禅原本能多活几月的寿命,一瞬便减去了大半。

    她对此漠不关心,仿佛人人珍视敬畏的寿数年岁,于她而言,轻如鸿毛。

    天觉自知无力劝阻,只好将准备了多日的丹药补膳一股脑儿全丢给了雪禅,亲眼瞧着她一一服下后,才敢稍稍放心些。

    这几日,除了雪禅,就连他这惯于酒足饭饱之人也体不安席,食不甘味。

    雪暮躬身照顾了十六年的小侄女,也将同她父母一般心甘情愿地早早陨落人间,无所畏惧,无怨无悔。

    可这一日或许来得太急了些。

    天觉推开窗户,恰巧一片枯黄落叶从光秃枝头慢悠悠地乘风飘落。

    一叶知秋,阳关三迭,是最宜告别的时节。

    金鸦高升,门扉轻响。

    “还缺些什么?我替你准备去。”天觉从门外探头问道。

    雪禅将一个小泥人放于一叠白裳之上,盖上四边棉布,打了个精巧蝴蝶结,方才含笑回道:“都准备好了,我带不了太多东西,轻装出行便好。”

    少女面容苍白,眉眼绵柔无力,和躺在床榻间的那位,异曲同工。

    天觉沉吟了一瞬,将手中三只月白瓷瓶放于她面前,仔细叮嘱道:“这三瓶药,分别可以养血凝气、舒筋散淤、安神止痛,你看症状服用。另外——”

    他从身后拿出一只木盒,神情肃然:“这木盒里的药丸每日睡前一颗,一共一百颗。”他顿了顿,似有难言之处,“越往后,你的身体越虚弱,药丸用尽之时……”

    也是寿数终结之日。

    “我明白。”雪禅接过话,海波不惊,“前辈不必担心。”

    天觉又从身后取出一只木哨:“吹响这只木哨,可以调遣我的信鸽。”他指了指落在窗台上两只正自顾自啄着羽毛的白鸽,“你认识的,小黑、小灰,有事便托它们带话。”

    “还有我师兄给你的腰牌,得收好了!路过清缘寺一定要去问问里头的和尚,有没有方法救你。还有啊,你也别太担心,我之后也会继续云游,找找解药的方子。虽说我这沽名钓誉的神医,目前还解不出来,但世界这么大,不就一个破毒药嘛,总有高人能解出来!”

    雪禅闻言,弯唇一笑:“有劳前辈。”

    天觉挥挥手:“不劳!不劳!”

    “若之后戮也迟迟不醒,还要烦请前辈将他送去无名谷。那里清幽,不受人打扰。”

    天觉稳定了情绪,正色道:“那你之后可有具体打算?”

    雪禅伸手倒了两杯茶水,缓缓道:“我要去找黎月石。”

    “我本就为黎月石而来,只是这一遭短短半年,中途遇见了戮也,许了未来,故而打乱了原先的安排。

    “可人活着总要有个意义。先前选择了陪伴戮也,如今孑然一身的我,依旧要过好剩余的每一日,不负天地,无愧先祖。我既未万缘俱净,那么师父的遗愿便是我活着的意义。”

    天觉默了片刻,闷声问道:“你可曾想过,为自己活一次?”

    “我活至今日,一直都在为自己而活。我没有凌云壮志,但我说我想说之话,做我想做之事,爱我想爱之人,也从未背叛过自己的意志心愿。前辈放心,我反躬自问,不曾委屈过自己。”

    临别前,少女立于床边,白纱袅娜,眸中浸上朦胧笑意,宛如淡彩穿花,轻云笼寒。

    她微微弯腰,俯身吻了吻少年毫无血色的唇瓣,决绝地拂袖离去,背影潇洒超逸。

    只是少年无暇的脸颊上沾着一颗尚未干涸的泪珠,突兀地自鼻尖滑下,顺着高挺的鼻梁骨落入眉心,悄无声息地留下一道飞花印迹,再渐次被寒气风干,杳无踪迹。

    仿佛一梦华胥,镜花水月。

    便是在这样一个梧桐叶落、叠翠流金的午间,雪禅背着包袱,未有过多眷恋地离开了相伴几月,也曾允诺过一生的少年。

    红尘客梦,终有醒时。

    前路迢递,往事难追。

    雪禅走后,天觉在兰烟镇又一连待了十余天,喝酒闲聊,好不自在。若非着实受不了李婶每日定时开场的叨扰,他并不介意同田荣搭伙,再过上一阵子。

    天觉驾着辆马车,回望了一眼晨雾迷蒙中,炊烟漠漠的兰烟镇,便挥着马鞭,赶着马匹,与之无声作别。

    获稻之节,田野多菜色。

    赶路时,天觉被农田里青黄相接、晶莹饱满的果实勾起馋虫,当即便带着昏迷的云戮也,就近择了一户农家住下。

    野味时鲜吃腻,又急急赶着去城郭酒楼尝那海味佳酿。

    优游岁月,无拘无束,除了时不时要担心那不愿醒来的拖油瓶。

    天觉往嘴里塞了两只青虾卷,看着床上睡得酣沉的云戮也,口中嚼得咔咔作响,大有宣泄愤懑之意。

    他眼眸一转,从随行药箱中翻出一卷银针,尖针在烛光映衬下熠熠生辉,闪着阴恻诡异的暗芒。

    “既已昏迷不醒多时,大好时光,可绝不能浪费。”

    …………

    又一日隅中,在各式各样的床榻间安睡了一整月的少年,指尖微动,双眉遽然蹙起,眼珠滑动,似因梦魇极力挣扎。

    天觉刚巧拿着一盘烧鸡推门而进,见状忙不迭地替他搭脉断诊。

    和尚眉头轻挑,摸着头顶,惊诧低呼:“想不到竟被我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不过闲来无事,凑巧一试,他观血渊平静得离奇,便尝试封住云戮也的气海,准备在他昏迷的时日里,将血渊一丝丝地剥离他自身血脉,等几月之后,即可彻底拔除血渊,不伤身体。

    反正昏迷也是睡觉,不如趁着云戮也无法动弹的时机,提前替他解决心头大患。

    只是不料此举误打误撞,竟令云戮也尚未复原的筋脉在血渊抽离过程中,受其影响迅速愈合,各处脉络较之以往更为畅通无阻,而血渊蕴含的力量也随血流传至全身,迫使他槁苏暍醒。

    天觉收起讶异喜色,端着一副庄重沉稳的模样,面向犹在睡梦中挣扎的少年,故作深沉:“碰上我,是你命不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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