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兰烟镇的巡夜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裹紧了衣裳,一面提着个小灯笼,一面尽职地敲锣报时。

    月入宵分,万籁俱寂。

    巡夜人走到镇口处,看了一眼先前由他亲手关闭锁实的镇门,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坐于镇口台阶上,点着脑袋昏昏欲睡之时,镇门把手被重重叩响,紧接着便有询问声急急传来。

    “请问可有好心人帮忙开个门?”

    “我们途经此处,有人身患重伤,可否借一住处疗伤?”

    “住宿费好说,多少都行!”

    巡夜人听着门外传来的焦急话语,心下估摸着许是一对手无寸铁的孤苦父女外出求生,岂料回程时路遇歹人,插翅难飞。二人只好拼命挣扎,终于摆脱了歹人的残害,却身负重伤求医无门,于是只得沿着荒山野岭行至兰烟镇。

    巡夜人兀自替门外之人补脑出了一段心酸悲苦的历程,颇为同情地上前取下了门栓,向内敞开大门。

    便是那抬头的一瞬,巡夜人神色缭乱地站在夜风里,双目呆滞地看着面前三人,脑袋里原先条理清晰的故事被晚风彻底吹乱。

    那白衣姑娘长得仙姿玉貌,只是气质过于冷清淡漠了些,与柔弱贫女不太沾边。

    而她身旁的老和尚,虽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孔武有力,甚至后背还驮着个人,却连气儿都不多喘两下,实在不像手无缚鸡之力……

    巡夜人将目光挪至老和尚的背上,颓败的双瞳终于带上了点儿光。

    原来是个少年受伤了啊。

    此人倒是相貌非凡,与那姑娘瞧着像对璧人,就是忒白瘦羸弱了些,不像是个能做顶梁柱的料子。

    好看归好看,可到底有招蜂引蝶之嫌。

    巡夜人伸手点了点下巴,琢磨着往后有机会得提点那姑娘一二,万不可托付错了人,弥足深陷,得不偿失。

    他们兰烟镇里精壮实诚的汉子看着可比那少年靠谱多了,她若不介意,他也可以多介绍几个瞧瞧,总比一棵树上吊死的好。

    天觉见面前年近五旬、微微佝偻着脊背的老人神情万变地打量着他们,不适地皱了皱眉。

    “可否向您讨个……”

    天觉还未说完,便被老人热情打断:“住所是吧?嗐,来来来,跟我走。也得亏我打更走到这儿,不然就算你们敲一夜门都没人应。”

    老人回头:“瞧你们的穿着打扮,不像山里人,是旅居他方,路过此地?”

    “对,我们原本要去星云阁拜访旧友,谁知半路遇见了匪寇。”天觉面不改色地抬了抬右肩,将云戮也搁在其上的脑袋略略一抬,给老人看了个清晰,“这孩子拼了命为我们挡下来,我们倒是无损,就是难为他受了重伤。”

    雪禅安静地走在一旁,偶尔替天觉搭把手扶着昏迷的云戮也,听见他这番乱侃,不禁眨着眼睛,心虚地别过脸。

    老人抚掌一拍,心道果真如此,与他所测八九不离十,苍老的面容瞬息明朗:“别担心,尽管我没什么本事,不过找个地方安置你们还是不难的。”

    老人名唤田荣,家中无妻无子,无父无母,住在这兰烟镇里已有四十余年,为人善良热情,颇得邻里亲待。年轻时做买卖发了迹,年迈后闲而无事,便寻了个打更巡夜的差事,每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田荣将他们送回自己的屋宅内,寻了两间收拾整洁的房间,本欲去请镇上大夫看诊,被婉言拒绝后,便又提着灯笼锣鼓出门尽职去了。

    留在房里的雪禅和天觉来不及对这殷勤好客的老人深究一二,便忙忙碌碌地救治起躺在床上的少年。

    良久后,天觉替云戮也穿好衣裳,握着根毛笔,在纸张上唰唰写下一张药方。

    雪禅正欲伸手接过,却被天觉摆手拒了回去。

    “你身体也不好,还不间断地奔波了多日,再不宜继续操劳。等田老先生歇工回来了,我向他打听打听何处有医馆抓些药来。”

    雪禅听话称好,又不放心地问道:“戮也的情况难治吗?”

    “筋脉断裂之伤仅靠银针连接,治标不治本,等他醒来仍会无法动弹,加上血流不畅,形成淤积,对五脏均有损害。不过这小子身上有血渊替他不断地重塑筋脉,疏通完善,虽痛苦了些,但也算因祸得福,只要意志力坚定,十日之内,若是能醒转过来,日后好生调息修养,筋脉自然无碍。

    “但他内伤极重,心肺破损得厉害,想来是被风时那老家伙给伤的,得找个内力深厚之人替他传输真气,养护心肺。

    “只可惜我从前没钻研过内功心法,此处又离清缘寺太远,即便我飞鸽传书给同门师兄弟,喊他们过来救治,也要花费不少时间,所以得尽可能地寻些珍贵草药,护着他的心肺,能拖一日是一日。”天觉如实解释。

    “前辈理当知道饕餮真气的功效吧?”雪禅淡淡开口。

    天觉闻言,立即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当真打算一命换一命?你现在的状况,连自身都难保!”

    雪禅不置可否:“我本也不曾打算活着回去,我既有能力救他,何必要他再承受这些无妄之灾?”

    天觉见她语气坚决,只好无奈劝道:“其实我说的法子也可以试试,他身子骨比常人皮实得多,兴许一点儿风险也无。”

    “可我分明就在这里。”雪禅垂眸,掩去睫羽某些纷杂凌乱的情绪,“如何自欺欺人?如何独善其身?”

    “办法多的是,可是你不愿吧。”天觉看着她,转而眸底泛出温柔笑意,“是我忘了,你是雪暮带大的孩子,自当随了她的倔脾气。”

    天觉趁着夜色尚深,去了另一个房间补眠片刻。

    他原想让雪禅休息,自己守夜,却在对方搬了张凳子,不依不饶地坐在云戮也床前时,摇了摇头,打消了此念。

    他同雪禅商量好了,他会先传书回清缘寺,请人前来。

    近几日便用人参灵芝等猛药稳住云戮也的气息心肺,待他筋脉重塑稳定,再以真气替他疗伤更为稳妥。

    届时再看他的师兄弟能否及时赶到,若不能,雪禅再出手也来得及。

    雪禅端坐于少年床前,朦胧月色穿过窗柩,稀稀疏疏地撒落一地,略显斑驳凋敝。

    她手心紧握的手掌在此深秋时节,早已温暖不复,寒凉至极。

    少年正平静地躺于床榻,浓密的眼睫被月色清辉投出一圈阴影,安置于紧闭双眸下,将墨瞳里的黯然幽深,悉数敛尽。

    脸颊日渐清减瘦削,鼻骨孤悬更甚,唇色接近苍白,那整张泠然无暇却生生渗出脆弱孤寂的面容与近处西风、远方淡月,浑然一体。

    只是昔日,少年尚能噙着一抹笑意,朝她伸手,揽入怀中。

    眼前之景与雪禅记忆中的一幕重叠交织,勾出许许多多扰人杂思。

    那时,云戮也恰逢今年血渊的第二次重塑,全身瘫痪,双目失明,昼夜昏睡。

    她便心思单一地在山野农户的家里,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月辉一如今日的似水清灵,幽幽地流淌一地,皎洁澄澈。

    那时她并无过多对未来的忧思,只一心盼着他安康,不再受苦。

    那时的少年因血渊而苦,此刻的少年却因她承着深重苦难。

    他们分明约定好,要同甘共苦,生死与共。

    可不知自几时起,再无人遵守诺言。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然互成掣肘,相继为彼此堕入无际渊海,孤注一掷地想以命抵命,哪怕死生不见,哪怕天人永隔。

    即便初衷仅是竭力希望对方安心乐意,福寿康宁。

    雪禅笑得凄怆,她早该料到今朝种种光景,皆由她而起。

    自她出了无名谷,见到云戮也的那一刻,一切便已如尘埃落定。

    那一场邂逅,竟是罪孽深重。

    倘若他们不曾有此相遇,会否将所有事件全部推翻重来,所有人都能得个美满终局?

    雪禅并不知晓。

    似乎也只是想将如今所有不幸,全部独揽于身,而这具濒死的身体终将带着一切罪孽,消失在世间。

    生者,不必承受死者的苦难。

    譬如她无须承受父母辈的恩怨仇恨,那是她父母给予她的宽容和怜爱。

    而她将为她的爱人留下一个充满光亮希翼的未来,不再背负重担劫难,不再身陷油煎火燎,心如刀锉。

    那将是她终其一生,所能给予的全部爱恋。

    少女的视线落在云戮也的脸上,柔和缱绻,融合了日月清朗和繁英炽烈。

    …………

    兰烟镇不大,人口稀疏,因地处偏僻,鲜有外人造访,因此镇上民众来往密切,稍有新闻八卦,便会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半日,人尽皆知。

    此一日,晴空迁雁,金风玉露。

    李家婶婶将自家院中晒了好几日的小鱼干拿到集市上,摆摊贩卖。

    邻桌的小贩见她一来,便乐呵呵地与其侃起大山。

    “听说了吗?田老伯家来了两个小仙子,一男一女,那可真叫一个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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