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时独断专行,自私自利,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从未为了门派崛起。

    那颗早已贫瘠之心,狭小至极,仅能装下一个双眸紧闭、躺在暗格中的小师妹。

    他日日夜夜静坐守着她,也无时无刻不等着小师妹从外头骤然推开瑾樆殿常年紧闭的大门,冒冒失失地跑到他跟前,笑着喊他一声“小师兄”。

    为了这一刻,他不得不置身淤泥之中,浑身铺满难以清除的罪孽和他向来唾弃不已的阴暗。

    他将良心泯灭,无怨无悔地投身血海深渊,将从前不遗余力攒下的一星点儿光明,全然护着那颗枯心里的小师妹。

    门派如何?江湖如何?世道如何?

    于他而言,并无半点意义。

    风时关上了暗格,继续端坐于桌案前,侧首望了一眼窗外日渐枯萎的油菜花。

    寒山空林,秋暮送雨,今年的油菜花种又该下土了。

    风时回过头,展开一卷竹简。

    这竹简上了年岁,陈旧暗黄,修修补补,竟也撑了几十年。

    风时眸光呆滞地看着竹简。

    殿外秋雨飒飒,罩着群山之中的殿堂和殿堂里孤零零的阁主。

    …………

    凉雨细密,松山鸟啼,无名谷一派祥和。

    堂屋静谧,素裳窸窣,似草鸣私语。

    雪禅后背倚靠着床架,将针线置于一旁,仔细叠齐手中白衫放入衣柜,又随手取出一件。

    穿针引线,银针缓缓扎入后衣领处,往复多次,依稀出现一个图样雏形,极不起眼,辨不真切。

    片刻后,收针结线,一朵别致雪花初绽衣领。

    细细摩挲针脚,有粗粝细滑感淌于指尖。

    雪禅微微弯着唇角,眸中泛着不明波澜。她着实不知,自己能否在这世间多留片刻,能否在云戮也的生命中留下零星痕迹,一如不染尘埃的白衫上唯一一朵突兀的雪花。

    或许经年累月,雪花会在流水搓衣、肌肤磨砺、风吹日晒中悄无声息地融化消逝,不停留于任何人的记忆里。届时,大抵连这些白衫也将没入尘沙,堙灭于世。

    那时的少年将是何模样?

    白发苍苍空对月,剑梢金樽泣寒霜?

    亦或金风玉露人相映,满堂儿孙逐膝笑?

    雪禅好奇,但也仅是好奇。

    她等不到那一日,无缘亲眼一睹遥不可及的未来里,她曾经许诺过的少年是何模样,便只希望能如衣领处的雪花令肌肤些微不适那般,在他漫漫人生里留有一星半点儿的印迹,即便终将消失无影。

    她知道的,她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那日站在瑾樆殿时,权衡利弊,她已做了最合适的选择。

    她将与他彻底分离。

    而生死之隔,是最合适的结局。

    雨势迅猛,瓢泼而下,灌入无名谷中。

    天觉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提着衣摆,慌慌张张地向庖屋冲去,口中叫嚷不断。

    一个多月来,除了每日研究配置朝生暮死的解药,便是避开那两道过于热烈痴缠的视线,躲在竹林里畅饮桂花酿,因而天觉觉着,这般时日,他还能再过几百年!

    云戮也听闻此言,不禁冷笑一声,刻薄得罕见:“前辈长得不美,想得倒是美。”

    这清幽恬静的无名谷,岂能长此以往地容一个糟心和尚来打搅他和雪禅的生活?

    天觉匆匆赶回庖屋时,正见云戮也坐在火炉边,拿着把小蒲扇伺候火苗,兢兢业业地熬着汤药。

    天觉满意地点头,问道:“煮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

    “再过半炷香,小姑娘该喝药了。”天觉提醒道。

    云戮也终于抬起头,将投于火苗上的眼神施舍给他,语气稀松平常:“禅儿的状况,前辈也束手无策了吗?”

    十日前,夜深人静,天觉趁着雪禅熟睡,偷偷摸摸地将云戮也拉至屋外墙角,哀叹连连,欲言又止。

    云戮也有些恼,斜眼觑他:“前辈有话快说,做贼似的吵醒了禅儿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也想知道怎么办!”天觉索性两手一摊,骂骂咧咧,一股脑儿将憋了许久的心事全抖了出来,“绮罗草没用怎么办?朝生暮死配不出解药怎么办?我该怎么和雪禅说?怎么和雪暮交代?你来告诉我怎么办!”

    云戮也怔了一瞬,双手紧握,轻轻开口,慢慢吐出一句:“果真如此。”

    他早就猜到了一切。

    雪禅一日日地病重,内力有减无增,精气神消耗极快,睡眠增加,却时常疲惫不堪,强颜欢笑。

    他事事挂心,怎会不知。

    可这一猜测带来的所有结果,他无力承担,也惶惶不安。

    于是装作风和日暖,海波不惊,自我欺骗般的得过且过,直到有人拆穿一切。

    日子照样要过,云戮也望着雪禅日渐消瘦的身影,一改忧心,开始盘算起,该以何种方式与这人世作别。

    没有雪禅的盖壤,风雨萧条,荆榛满目,他无甚留恋,而有雪禅的幽明,鹊笑鸠舞,长乐未央。

    但在此之前,他总要撞一撞南墙,兴许一凑巧便能搏出生机。

    天觉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襟,见云戮也如此淡然平静,边惊诧,边解释:“我琢磨着,若非绮罗草药效记载有误,便是你取回的草是假的。”

    云戮也低头思索着:“当初武林盟的人交给我绮罗草时,瞧着倒是挺真心。”

    天觉摆手叹道:“真真假假,孰是孰非,如今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姑娘的毒该如何解……”

    云戮也站起身,提起药罐,将汤药倒入瓷碗中,开口打断了他:“我想好了,我会回一趟星云阁,去问师父要解药。”

    “风时那老头能给你解药的话,当初就不会让雪禅服药了。”天觉直摇头。

    “总要一试。”云戮也笑了一声,声音微凉,“前辈曾说过,有些东西可以去偷、去抢、去讹。仔细一想,分外有道理。”

    …………

    日沉西山,雪禅就着夕阳剩余的霞光,探着身子往门外一望。

    云戮也恰巧收拾完碗筷,从庖屋里出来,见她衣着单薄地立在门前吹晚风,不禁动了动眉头,加快了脚步。

    揽过雪禅的腰,挡住秋夜寒气,关上房门后,给她严严实实地裹了一件厚实缎袍,方才抱着她安心坐下。

    “着凉了如何是好?”

    话中责怪之意分明,可云戮也的神情面容全然看不出半分埋怨不悦,愣是摆出了一副“你尽管贪凉,着凉了我替你受罪”的架势。

    雪禅熟稔地寻了个舒服姿势,懒懒地窝在他的怀中:“我一山野丫头,何必按娇贵千金的阵仗对待?”

    “娇贵千金与山野丫头?”云戮也低眸浅笑,眼中暗藏捉弄之意,“禅儿若为男子,娶妻该如何抉择?”

    雪禅收起唇边笑意,一副深思熟虑后的谨慎模样:“我选娇俏公子、温润侠士,或者贴心纨绔。”

    她暗自好笑地瞥了云戮也一眼,郑重其事地点头道:“皆可。”

    “断袖?”云戮也挑眉。

    雪禅不置可否,仰着脸继续道:“还有冷酷闺秀、捣蛋公主、刁蛮孤女,都好。”

    云戮也颦眉:“为何女子性格都这般……怪异?”

    他原想说“恶劣”。

    雪禅含笑点头:“女孩子总要多宠着些,能镇宅充门面便好。”

    “可……”云戮也正欲说些什么,便见雪禅从缎袍里伸出一节藕臂,继而迅速闭上了嘴,乖顺地低下头。

    雪禅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碎发,满意地窝回原处:“事实上,只要是戮也,我都会喜欢。花草鸟兽,人仙妖魔,并无分别。”

    “这么确信?”云戮也半信半疑。

    “你不确信?”雪禅勾起唇角,眼中晃荡着威胁警告。

    云戮也忙抱紧了她,肃着脸,正襟危坐,悠悠感慨:“我不善言辞可是事实?如今又招来了质疑,也不知可有尽头之日?先人有云,娶妻安宅,我自认还算老实本分,礼从妻主,却不知为何总令妻主恼怒不悦。”

    雪禅听着他唉声叹气,文绉绉的乱侃,忍俊不禁,十分顺手地锤了他一下:“我何时恼怒不悦了?”

    “嘶。”云戮也应景地呼痛一声,抓着雪禅的拳头轻轻揉了揉,心底怨念自己肌肉过实,捶打起来,手感忒不好。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认错:“妻主宽宏大量,自是不会因此等小事恼怒不悦的,怪我嘴拙。”

    “你又占我口头便宜!”雪禅终于反应过来,站起身,理好衣袍,准备大刀阔斧地振妻纲。

    云戮也动了动眼睫,眼底情绪正顺着黑瞳扩散开来。他握住摊在面前的玉手,顺着雪禅伸出的手臂,轻轻往怀中一带。

    他垂首窝在雪禅颈边,闷声闷气,委委屈屈:“让我再占会儿便宜吧。过两日,我要回星云阁一趟,恐怕得有些时日见不到你了。”

    雪禅猛地拉住他的衣袖,随即掩去眼底的慌张,松开手,淡声问道:“可以不回去吗?”

    她大约猜到了云戮也的想法,可她怕他有去无回,怕因此节外生枝,怕就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踟蹰不前,心乔意怯。

    但大好河山,无垠圆方,他尚有广阔大道要走。

    即便生有时,终有尽,她也绝不该阻了他的路。

    雪禅闭了闭眸子,未等云戮也作答,便弯唇自语:“竟忘了你也该回去看看云枝姑姑了。若是她有心离开星云阁,便将她接来无名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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