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与佛门有缘,被人追杀、生死难测之际,被清缘寺高僧救下,后皈依佛,拜高僧为师。

    高僧望天一的前尘执念能随那三千发丝一同落地,与其彻底分割脱离,不再受扰,也望经文禅意能令他平心静气,挥刀断念,从此性空无我。

    高僧以慈悲之心为世人祈福,也日日敲木鱼、诵经文为他的弟子清心去浊。但面对既定机缘、未解业障、躁动之心和一个不愿回头的痴儿,他亦无能为力。

    天一借云游之名,寻一个名唤“海棠”的女子。

    许是机缘难灭,他出了清缘寺,便轻而易举地寻到了失魂落魄的海棠。

    海棠似深受重伤,痛意缠身,瘦骨嶙峋,形容混乱无比。

    她蜷着身子窝在枯黄杂草间,偶有微弱呜咽哀哀传出。那声音十分轻细克制,听着格外凄零痛苦,像是无法忍受、难以抑制才堪堪溢出了喉腔。

    天一将她安置妥当,除了日夜看守,求医问诊,别无他法。

    海棠咬着唇,面容苍白枯槁,决绝一望,含愤闭眸。

    她不愿理他。

    日复一日,她竟未同他说过一个字。

    天一未入佛门时,也曾是个怀有一腔热血的皎皎少年郎。

    少年郎心中藏着壮丽江湖梦和一个眉目如画的姑娘。

    他将前者坦然揭开面世,却将后者深埋心底,从无外泄,颇为严谨。

    严谨到伤了姑娘,仍一意孤行地决然离去。

    他不断地告诫自己,黄花不重要,热爱黄花的姑娘也不重要,他的命虽于人世并无分量,可若因此堙灭,便当真万般皆空。

    于是少年郎擦干血迹,咬牙忍痛,为躲避仇家,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独独头也不回地背弃了一个小姑娘。

    许是“众生”一词,并未涵盖那姑娘吧。

    他静坐礼佛,佛祖问他——

    可曾放下?

    可曾有悔?

    可曾动念?

    他心跳如鼓,双唇发白,缄默不言。

    终归物是人非,少年郎成了法号“天一”的僧人;眉眼带笑的姑娘彻底失去了欢颜。

    天一心中有愧,只将海棠的愤恨当作惩罚,依旧劳心劳力地照料,从无怨言。

    他暗中托人打探海棠的病因,试图为其根治。

    他托了许多人,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终于舍了从小锦衣玉食惯出的矜骄傲气,也终于寻至海棠师门。

    可那守门弟子却一口咬定,海棠早已叛离师门,师门不再认她,她的生死存亡,无人挂碍。

    天一坐于床前,望着昏迷不醒的海棠,愁上眉梢,心乱如麻。

    他不知自己离开的时日里,海棠究竟面临过何事,只记得离开前的那日清早,天边薄雾遮日,姑娘啃着手中半凉的烧饼,朝他笑得飒然。

    她说,须回师门解决一桩旧事,为了能真正意义上的,无拘无束地活在世间,听雨观星,与他相伴。

    那时她眼里星星点点的光澜,如同一把碎金细细密密地撒入他的眸底。

    她驾马远去时的背影略显单薄,却分外俊逸,手中剑鞘边缘折射着旭日光亮,晕出一抹孤影。

    那抹孤影渐行渐远,最终与天际云彩融为一色。

    天一当真以为,海棠会如她所愿,从此自由,因而也十分放心地归入佛门。

    但如今他望见床榻中病入膏肓、竭力忍痛的姑娘,忽而顿悟,所谓事与愿违之痛,身不由己之难,无可奈何之多。

    人生本当如此,或许从前是他着了相,于一桩心事里屡屡执迷,固执地在乞求结果与牺牲自我间反复横跳。将执迷不悟当成深情厚爱,将贪生怕死当作权衡利弊。而这一切自初始起,便是错的。

    世间万般相,将人困于其中,令人迷而不觉。

    从其间挣脱而出后的天一,开始为昔日执惘忏悔思过。

    他放下所有执念渴求、心魔业障,心平气和地面对往事因果、周遭境遇,打算亲手了结凡尘牵绊。

    他不再央求海棠的任何回应,却更为迫切地想医治好她,只是每位前来问诊的大夫总以垂头摆手作结,宣告自己医术不精,从无例外。

    天一不甘,自学起了医书,从背汤头歌到坐诊试药,从药理不通到妙手回春,不过短短半年。

    这半年间,海棠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康健时,她总想着逃离远走,她怨恨眼前的和尚,更憎恨软弱无能的自己。

    天一未有强求,只是海棠再次发病时,他又坐在了她的床前。

    他弯腰低声问她,愿生否。

    她看着他颔首,泪水盈满眼眶。

    她再次向他开口,时隔太久太久。

    她勉强出声:“此病难治,病名血渊。”

    天一哑然失笑:“一切有我,终会痊愈。”

    海棠望着这张温润脸庞,紧攥衾被的十指终是缓缓松懈下来,连带着心间那股积郁已久的怨愤不甘也随着窗外细雨逐渐消散。

    这转瞬即逝的半年里,得人日夜不离、衣不解带的照料,海棠觉得或许她应当原谅他,更应当直面己心。

    眼前之人曾与她不告而别,那时她遍体鳞伤,却忍不住欢欣鼓舞地想告诉少年郎,她希翼已久的时日终于到来,她摆脱了师门掌控,远离了不幸纷争,从前与他相许的长伴也终能实现。

    那日她回了家,兴奋地坐于院中,顾不上淌血伤口和略显狼狈的面容,只是一味望着门外山路隐约连通的山霭,想在望见他的第一眼,便能冲过去与他携手未来。

    她等了少年郎许久,从暮色苍茫到日升月落。

    她一连等了几日,旦暮更替。

    她始终坐于原地,纹丝未动地望着门外。

    只是眸中两点光亮早已从起初的璀璨夺目,被寒风逐渐蚕食,变得愈发微弱晦暗,直至和心底所有的期待、憧憬、喜悦、爱慕一同长逝,她仍不认命。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将院中一切收拾妥当,恢复以往日常,强迫自己对着日头微笑,再静默地等着一个人影。

    她不愿深究那人不辞而别的原因,甚觉无趣。而原先的情愫也已被愤懑怨怒取代,她借由这口怨气支撑自己活在这将她抛弃的世间,苟延残喘。

    海棠原以为,再见杨远萧时,她手中长剑会利落地指向他心口,她会问他,一别多日,他活得是否痛快,是否以为这世间容得下如他这般残冷之人。

    她会亲手废了他的武功,亲手将他的江湖梦全部摧毁,再告知他,一报还一报,斯世本当如此。

    现实与幻想有多遥远,海棠明白时,正经历着血渊重塑。

    她蜷缩在草丛里,看着面前身着灰白僧服的和尚,不争气地红了眼眶,心间的阴暗怨闷似乎窥见了一线天光。

    半年一晃而过,海棠未与和尚再置一词,她以为沉默也是种罚,可心结始终未解。

    那难以割开的情,令她积郁成疾,恼怒难解。

    她憎恨逃脱不开的难堪过去和如影随形的阴霾心伤,念着或许该以另一种方式将其安置。

    于是,她又一次奋不顾身地投入毫无结果的感情里,如飞蛾扑火。

    这一次,连诺言也无。

    天一费了极大的功夫将海棠治愈。血渊难治,此话不假,所幸到底是争来了一个好的果。

    也是同一年,清缘寺高僧又收了一个小徒弟,特赐法号“天觉”。

    天觉悟性不高,只每日摇头晃脑地打坐诵经。

    高僧瞧着他迷迷瞪瞪的模样,笑着连连摇头。

    清缘寺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天一的书信包裹,天觉跟着沾了光,竟因此得了些许礼物,便在高僧身旁念叨起他传闻里术数一绝的师兄。

    念叨了小半年,终于收到了天一的见面礼。天觉觉得他大方有礼,虽时常玩失踪,不过待他是极讲义气的,因而将天一正式划入了“好人”阶队,打心眼儿里视其为兄。

    尽管这师兄还没熟络彻底,便又消失在了寺庙里。

    天觉晃晃脑袋,一手拿着经书,一手翻着命理书,开始研习起了术数。

    师兄说了,他那娘胎里带出来的堵得慌的心病有得救,让他自学术数,自个儿推算。

    天觉懒散,央求天一帮忙,被果断拒绝后,痛定思痛,立誓要超越天一,成为清缘寺第一相师。

    后来天觉发现,所谓“自个儿推算”命数,纯属扯淡。一来,身为局中人,被迷局缚了双眼,若非大彻大悟,无人可以窥知自个儿真正的命运。

    二来,他委实没天赋。

    天一归来时,人瘦脱了相,重病一场后,看着倒是比原先沉稳淡然了许多,也会主动参悟佛理,高僧对此十分欣慰,以为这痴儿终于放下了执念。

    天一自己也如此认为,每日只朝暮课诵,过堂练武,守规守戒。

    至于是否心无旁骛,是否净心断念,他不敢扪心自问。

    夜里难以入眠,天一便从那尚未清理的包袱里摸出两块重金购得的金色腰牌,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上刻着图样,其上渐渐形成了一朵盛放海棠和一支长箫。

    腰牌雕刻完毕那天,天一攥着它们在佛前郑重跪下。

    一连跪了七日,向众人求了一个承诺:往后若有人手持此腰牌,无论何人,清缘寺皆要出手相救,尽全力救治,直至那人病愈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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