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仅是被黑暗覆盖了太久,但我会陪你逐渐适应光明,也会守护你至无穷无尽。即使你不相信自己,你也要相信我。”

    “我会的。”云戮也反握住雪禅的手,一字一句,极为郑重,信誓旦旦,“即使我不相信自己,我也会相信你。”

    云戮也守至雪禅熟睡后,方才替她掖紧被角,轻悄悄地回房。

    此夜微沉,连绵云絮将月色遮掩得尚算干净,只偶尔被风拂过后,才于黑夜当空稍稍透出些光亮,可整片夜幕仍旧浑浊不清。

    天觉正枕着单臂半倚竹榻,手中陈酿一壶接一壶地豪饮。

    烈酒辛辣,入口滚烫,顺着血液漫进五脏,如同赤焰一团由内而外地灼烧整具躯壳,炙烤煎熬。

    却远不如心中愁伤。

    他的小丫头死了,师兄已逝,挚友故人皆抛下他去了,他在这世间算是彻头彻尾地了无牵挂。

    这空空荡荡的世间,寒冷萧索得戳心灌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不似旧故,个个热血满盈,有凌云壮志,桑弧蓬矢,为此奋身独步,履险蹈难,也因而,唯独他活了下来。

    天觉抬眸看了一眼被浓云遮蔽的月色,暗自苦笑。

    苟且偷生至少是生,死了便一无所有,如此选择,大抵是对的吧。

    天觉从前有两位旧故,倘若他们能活至今时今日,这世道绝不至于冷暗。

    可他们被世人所迫,被他们出生入死都一心所向的众人迫害,再无法给这世间带来明艳。

    天觉那时不知,究竟是世人愚昧,还是世道荒芜,将一腔良善逼迫至走投无路。

    “原来是人世不值啊。”他对着窗外云遮雾绕的弦月,高举酒壶,撒向尘土。

    这荒凉世间里,也曾有两位横槊赋诗、清朗高阔的侠士,为了草木愚夫拼命争取一个锦绣未来。

    他们藏起明媚笑意和侠义真心,用尽身家性命,潜入凶险朝堂,与高阁之士逢迎周旋,虚与委蛇,步步为营。所走的每一步皆可令他们死无葬生之地,但也从未想过逃脱之理,因为他们背上背着无数人的鲜血和欢颜。

    他们便是这般随意地弃了本性,日日带着厚重面具,游走在朝堂之内,唯有偶尔站在浩渺江湖里,脸上才会露出几分疲惫辛酸。

    天觉便时常劝他们知难而退,莫要为了见不着的大道失去珍贵之物。

    可他们却坦然一笑。

    “有何珍贵之物,比得上太平安稳的盛世和家家户户的和乐?”

    “你们的命啊!性命难道不重要吗?”天觉厉声质问。

    “以吾之命,换千万人的笑容,不亏。”

    他们一意孤行地伪装成武林所不齿的叛徒,混迹朝堂,落得满身骂名,却也成功完成了使命,所幸万事顺利,功成身退。

    而后,他们对着早已将其厌弃的江湖郑重作揖,就此告别。

    传闻中的“背判者”,江湖容不下,而他们亦并不愿多加辩解,甚是云淡风轻,如同一场天赐梦。

    二人带着尚在襁褓的爱女,离了江湖纷扰,于无名幽谷长居归隐。

    天觉本以为,此等结局,虽无缘功成名就,但到底圆满。

    谁知好景不长,不过短短几月,那结局便被彻底粉碎。

    期间不知发生了何事,江湖虽倚靠侠士得到了朝堂安插在武林盟与各大门派的卧底名单,却并未大刀阔斧地整治拔除,仍旧平静无波。

    几月后,武林又以一封书信将侠士唤了回去。而等待他们的,竟是全天下的斥责谩骂和见得到头的寿命。

    武林将他们二人交给了朝堂,而朝堂则将他们推向了悠悠众口和断头台。

    作为双面背判者,天高海阔,无处能容下他们。

    于是他们承受着两边的怒斥攻击,背负莫须有的诸天大罪,无从辩解,也无力逃脱,最终在天下人的辱骂中终其一生,成为千古罪人。

    晚风划破浓云,掀开一缕灿金月光,莹亮润泽,照进客栈厢房。

    “你们的女儿可比你们聪明多了。”天觉饮尽最后一滴酒,拭去唇边酒渍,“倒是大可放心,她通达明理,淡泊悠然,定会长命百岁,无忧无虑。”

    翌日平旦,云戮也尚在睡梦遨游,便被天觉的粗犷砸门声唤醒。他迷蒙地望了眼门外漆黑一片,微微张口,未发出声响,便又听到一声:“还睡呢?也不去看看小姑娘的状况?”

    云戮也闻言瞬时清醒了大半,慌里慌张地披上外衣,翻身下床,随手捡了根绳子束腰。

    他拉开房门,腹热肠荒地向外奔去,对着身后纹丝不动的天觉一阵询问:“禅儿如何了?绮罗草没用吗?情况很不好吗?”

    “我怎么知道?我还没去看呢。”天觉看了一眼云戮也凌乱的装束,嫌弃道,“你衣衫不整地往小姑娘房里跑,像个什么样子?”

    云戮也的步子猛地一顿,深吸了口气才道:“禅儿既没事,那前辈为何吓我?”

    天觉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我就是来叫你起床,一起去看看雪禅的状况。刚才敲门声是响了些,这不是怕你睡得沉叫不醒吗?谁知道你反应这么大?”

    云戮也无言以对,直至天觉两指搭上雪禅的脉搏,舒展着眉头,才稍稍定了惊魂。

    他蹑手蹑脚地替雪禅盖好被褥,才掩上房门,站于廊前问天觉:“禅儿可恢复了?”

    天觉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天,又瞥了眼地。

    “奇怪得很。照理说一夜安睡,药物经由血液传至全身,她应当好透了,可她的脉象却也只是稍有好转。

    “不过绮罗草本是古籍记载之物,当今从未听闻有人服用过,其药效时长与记录有所出入也不足为奇。眼下至少毒性已被克制,雪禅的身体也在好转恢复,我们等她醒了再观察一阵。我再去熬一副汤药给小姑娘巩固一下。”

    云戮也神色凝重地点着头,见天觉离去后,又回到雪禅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

    少女脸色发白,虽在天觉治疗下,较之先前已有几分红润光泽,可看着仍是清减了许多。

    云戮也伸手替她理好鬓边碎发,俯身于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如蝉翼震颤,纤柔轻盈。

    少女肌肤沁凉,微微透着寒意,于杪夏长嬴格格不入,更似冰晶雪雾,飞霜漫舞,亦是神明留于世间的最后一道寒冰,用以克制人世炙烤。

    雪禅身体恢复极缓,远不如古籍记载之速,但也肉眼可见的康健起来。

    于是趁着一日暑薄,天觉驾着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载着欢声笑语的少年人优哉游哉地行于丰茂百草间,虽面上一派欣悦坦荡,眸中总有恸怀难掩。

    此路开阔平坦,通向心头之坟。

    坟中住着老和尚欠了一世接一世的情,堆着永世无法还清的债。

    债台高筑,吟满白头,欠债人望眼欲穿地等着与他一帘生死之隔的债主。

    三人所处之地与无名幽谷相距遥远,加之顾及雪禅病况,便捡着坦途大道,日行夜歇,一路慢行了大半月,方才到了无名谷的入口悬崖处。

    此时已入秋,虽白日暑气仍旺,但旦暮微凉,天高气爽,最适宜酣睡。

    雪禅夜宿马车中,躺在柔软毛毯上,盖着轻薄锦衾,入寝即酣,一觉天亮。其余二人宿于车外,尽看守之责,一路和睦。

    这日,艳阳高照,雪禅醒后掀开马车门帘,正见天觉坐于火堆前,上有木枝瓦罐悬挂,飘出浓郁药香。他手握调羹慢条斯理地搅拌着汤药,时不时同云戮也轻声闲聊两句,瞧着很是闲适。

    “禅儿睡醒了?”少年似有感应,在雪禅探手掀帘时,瞬间回首,打断了一旁碎碎念叨的和尚。

    雪禅稍一颔首,就被云戮也伸着双手半抱下车。

    许是因为血渊之故,云戮也的伤较之常人,恢复极快,就连右手断臂也早在半月前大好,如今已能活动自如。

    雪禅活动着筋骨,无奈笑笑:“不必如此小心,我并非瓷娃娃。”

    天觉摆了摆手,一反往常地替云戮也说话:“你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让这小子多担待点也是应该的。”

    云戮也深以为然地点着头,手拿外袍跟在雪禅身后替她裹紧衣物,边侧首朝天觉问道:“蝉儿已服下绮罗草大半月之久,不知何时才能好透?”

    天觉看着瓦罐中乌漆麻黑的热汤药,指尖微顿,眉宇微滞。

    自雪禅服下绮罗草三日后未愈,他便已起疑心,若非古籍记载药效时长有误,那便是绮罗草药性无法覆盖朝生暮死的毒性。即便如此,先前雪禅的身体分明有所好转,只是绮罗草收效甚微,且日趋平静,甚至近日来已无法抑制毒性,又有生气流失之兆。

    天觉暂不愿扰了雪禅心情,便将思虑藏于腹中,一门心思地琢磨起正统的调配解药之法,每日将各式草药不间断地端给少女服用,虽无功配方居多,所幸未有怨言。

    天觉没回答云戮也的话,只瞧了雪禅一眼,舒展了眉宇笑道:“小姑娘是我见过最听话的病患了,谨遵医嘱的孩子绝不会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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