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的雪禅忽而蹙眉,微微侧首,犹疑着轻唤道:“戮也?”语气极不确定,声若蚊蝇。

    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朝露香气掺杂着大量血腥和腐朽之感,仿佛重伤已久,未经处理所致的恶化感染。

    “是我。”云戮也站定在门外,“方便进来……”

    话未说完,房门便“吱呀”一声由内拉开。

    “你怎么了?手怎么了?”白纱因风微扬,雪禅担忧地伸出手,迟迟不敢落下,生怕触碰了伤口。

    一道门槛隔于二人之间,昼思夜想的少女正立于身前。

    云戮也浅浅笑着,眸中悸动,胸腔不断溢出滚烫熔岩,沿着经脉一寸寸地侵蚀血肉躯壳,却有难言欢欣,似烟花盛放。他拉过那悬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将他的渴求爱恋完整地纳入怀中,才令枯竭之心久逢甘露。

    腰间紧紧的禁锢,令雪禅稍感不适,她长眉轻蹙,却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我没事。”云戮也在她耳畔哑声呢喃,仿若梦中呓语,模糊迷幻。

    便是如此抱着雪禅许久,直至冷风毫不留情地窜入脖颈,一腔思念才渐渐归于平静。

    他的爱人很快便能不被毒物所扰,继续拥抱她漫长顺遂的人生,不再受他牵连拖累,无须承担莫名其妙的苦痛哀楚。无论他能否得救。

    他闭着眼,眼中泪花无人窥见,如同心底的小小心思,埋入日光背面,匿于黑暗。

    “你受伤了,手也断了。”雪禅仍旧保持着最初的站姿,双手放于身侧,笃定道。

    他受伤极重,她怎敢轻举妄动。

    云戮也深吸着气,压下情绪,单手将雪禅轻巧地抱入房中,安放于榻。

    “不碍事。”他将薄毯严实地裹在雪禅身上,随后又将其抱在怀里,淡淡道,“天觉前辈去给你熬药了,休息一会儿,喝完了药,一切都会好。”

    “该休息的人是你。”雪禅微微抬头,仰着脸望他,面带不悦,“你说过不会硬抢绮罗草,所以就选择了任其欺辱?”

    云戮也垂眸,心虚地挪开目光:“星云阁欠他们的。”

    “所以你要替星云阁还?”雪禅不动声色,紧追不舍地问道。

    “只此一次。”云戮也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丝滑如缎,爱不释手,“替星云阁还了这份债,也算还了师父的情,往后若有对峙,我便不用顾及养育之恩了。”

    “是因为禅儿吗?”雪禅紧握着他的手,歉疚出声,“你本无理由叛离师门的。”

    云戮也勾起唇角,反握住纤手,摇头道:“我和星云阁的恩仇,远没那么简单。此事仅有小小一角与你有关,所以不必自责。”

    “戮也从未与我提过你们的瓜葛,禅儿不知你竟如此见外。”雪禅叹了一声,学着他惯有的模样,佯装失落道,“也是,你在我面前,向来是个谜团。”

    她虽明白,云戮也之所以隐瞒,定是怕她忧心伤神,不愿将她卷入事端,但也正因如此,一无所知之事如一道壁垒横亘在她心间,令她坐立难安,如芒背刺。

    “谜团?”云戮也挑眉,神色极其柔和。

    他并未刻意欺瞒,只是雪禅不问,他便不想将那些糟心事都摊开在她面前。但她既已提起,便也无须遮掩。

    云戮也仅用左臂从身后拥着雪禅,习惯性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笑道:“那禅儿想听什么?我今日全说给你听。”

    雪禅点着头,弯着眉眼,暗道此招果真好用,难怪他屡试不爽。

    “那就从你是如何进星云阁的说起吧。”

    云戮也轻笑,伸出拇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方才缓缓开口:“云枝姑姑说,我襁褓时,便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被养父母遗弃在了路边。那时她有公事在身,恰好离开了星云阁,又恰好在执行任务时遇见了将我丢在路边的妇人。她捡到了我,也将我带回了星云阁。

    “听她说,她那时捡过许多孤儿,可最终活下来的只有我。”

    雪禅闻言双眉紧蹙,死死拉着云戮也的衣摆,紧攥不放。

    少年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着问道:“你还记得星云阁里那片漆黑空间吗?”

    雪禅颔首:“你说过,那是赤炎回廊。”

    “那里全年阴暗无光,最适合血渊成长,所以每年血渊重塑之际,我都要在那里独自熬过大半时光。

    “既是适合血渊成长之地,便也适宜血渊种植。

    “血渊种植之苦远不如重塑剧烈,但让一两岁的孩童甘愿咬舌自尽已是绰绰有余。甚至不必如此麻烦,多数孩子光是受着播种,也能活生生地疼死。

    “便是如此,一个接一个的孩子死在了赤炎回廊里。那里就像个怪物,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幼童的生命,不知餍足,永无止境。”

    云戮也曾问过风时,为何要服下血渊,为何要不顾性命地修炼血渊?

    风时道,星云阁只留天赋异禀的人,那些无用之人本不能被星云阁收留。

    可无用之人,从无选择。

    他们生来被抛弃,被动地走进这片修罗地狱,由人豢养成蛊,再轻而易举地被人结束生命。

    死后,还要被那高高在上的阁主嗤笑,怨念他们为何资质平庸,为何毫无毅力,连一点小痛都无法忍受。

    大抵,他们生来有罪,不死,便难以赎罪。是以他们连呼救抱怨的资格也无,只能生生受之,日日煎熬,自觉自愿地活于阴霾。

    “我三岁时,与我一起的同龄人便已死绝了。”云戮也平静道。

    “我曾怨过云枝姑姑,怨她为何将我捡来,为何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推入地狱。她说,她并不知道风时的疯狂,从前的风时,绝非如此。

    “他曾经也活得有血有肉,会关爱年幼的师弟师妹,会替他们抱打不平。他心怀苍生,公平正义,勤学刻苦,却从不苛责他人。师门以他为荣,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最好的阁主人选。他也确实是。

    “风时众望所归地成了星云阁阁主,却也卸下了面具,露出了他真正的面貌: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云枝姑姑却说,他只是戴上了面具枷锁,他本性仍然善良,我却无法以此说服自己。

    “不过无论我如何想,只要我死志未存,就必须直面。所以,我不再究其原因,只是听之任之地活着,除了习武忍痛,再无别的事令我难过挂碍。

    “但我也时常疑惑,究竟何为生存的意义。如此枯燥乏味的生活,有无必要坚持不懈,日复一日。而我贪生怕死,一边琢磨着,一边苟活。”

    云戮也停下了话语,浅笑了一声,吻了吻雪禅的墨发,欣慰道:“后来我遇见了禅儿,我才由衷地感谢那般怯懦胆小的自己,从未放弃过生命,才得以有幸遇见你,得以有所期待地活在世间。”

    他歪着脑袋蹭了蹭雪禅的脸颊,柔声道:“只要禅儿完好活着,我便无所畏惧。”

    雪禅面色凝重,无声应着。

    “此次我离开星云阁前,云枝姑姑替我寻来了朝生暮死。她找不到解药,但她告诉我,血渊有个秘密。”

    云戮也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随后又道:“正如你见过的经卷所载,血渊需以人体为容器,缓慢成长,经过一定时间后,便能彻底释放力量,供人汲取。而风时希望借助此力量,去救一个人。”

    “谁?”雪禅好奇出声。

    “不知道。”云戮也摇头,“姑姑不愿说,她那时虽努力遮掩,但看起来十分难过,我不忍追问。风时牺牲了那么多人的生命,若真只为了救那一个人,也够残忍无情的。那人若有良知,得知为自己续命的是无数个孩子的冤魂,不知能否心安理得地活在世间。”

    雪禅了然,抿着唇,隔着衣物轻抚他的手臂安抚着,问道:“等前辈将你体内蛊虫取出后,你还想回星云阁吗?”

    “去那儿做什么?报仇吗?”云戮也不禁皱眉,吸了一口气,坦诚道,“眼下我的武功不如风时,暂时报不了仇。”

    “那你还对风时有怨吗?或者说,对星云阁有怨吗?”雪禅拉着他的衣袖,侧首与之对望。

    “自然有怨。”云戮也咬着牙,低声回道,“他们伤了你,还害你落入了左裕之手。但禅儿放心,总有一天,他们会一一还回来的。”

    雪禅摇头,眨着眸子道:“报仇不重要。我希望你快乐地活着,就像你希望我那样。我们养好身体,认真习武,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辜负余下岁月,不要辜负爱过我们的人。若有余力便去报仇,若没有,便寻个僻静处躲起来,只要生有益,贪生怕死又何妨?”

    云戮也叹了口气,并未作答。

    “倘若你不愿,那也不必将仇怨放在心上折磨自己,继而忽视了眼前之景。或许将其看作一个正向目标,继续刻苦练武,也未尝不可?”雪禅弯着眸子,劝解道。

    “忽视不了。”云戮也唇边噙着笑,意味深长道,“眼前之景无双,如何能被其他之事所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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