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见他蹙眉,习惯性地伸着手指替他揉起眉心:“再如此皱眉,以后会变丑的。”

    云戮也顺着眉心暖意,刻意将神情放缓。他虽失去了视觉,却对外界触感更为敏锐。

    他认真问道:“若我当真变丑了,禅儿会嫌弃我吗?”

    雪禅无声笑起来:“你又在轻视我。”

    少年一脸困惑,配上那双漆黑却无法聚光的眼瞳,令他五官沾染的冷意削减无踪,看起来乖巧至极。

    雪禅不由自主地抚摸起他的墨发,柔软细滑,手感极好。

    云戮也并未像世间男子将三千发丝高高束之,或是留至腰身。他的墨发刚好长及肩胛骨,细心梳理,随意披散,额前刘海碎发交掩,并不凌乱,反而平添几许冷傲。

    可这份潇洒落到雪禅眼里,总带了一种孤零零的凄怆无助,令人心生怜意。她反复轻抚指间青丝,不愿离手。

    她开口问道:“禅儿以貌取人吗?”

    少年微愣,随即摇头:“自然不会。”

    “那戮也以为,我为何喜欢你呢?”

    少年彻底怔神。

    他从未细究过雪禅的爱意源自何处。打从一开始,他只当她的出现是天赐之礼。

    他不求回报地欢喜着她,而她回赠的爱意,是他从前不敢觊觎,如今不愿探究的无上荣幸。

    这份爱意,能够拥有已是三生有幸,何须究其根本。

    他缓缓摇头,诚实道:“不曾想过。”

    雪禅抿了抿唇,缄默片刻,叹道:“总之并非因为你这张脸,所以即便你丑了,老了,我仍旧会喜欢你。”

    云戮也心中漫开欢腾,而后便有无尽落寞填满心间。

    他了解雪禅脾性,自然知晓自己的容貌在她眼里无足轻重,不过方才想逗弄她,才问出了那话。能得这番真情回应,当真所料未及,欣喜若狂,可一思及自己的处境,便悲从中来。

    毫无疑问,他无法守护她,也愧对这份炙热情深。

    云戮也垂眸道:“不管禅儿变成什么样,都会是我喜欢的样子。”

    青丝绕指,微微一顿,雪禅疑惑道:“莫非你最初,不是看上了我的脸?”

    她自顾自继续道:“可我记得,你说你第一次见我,便欢喜我了。一见钟情不是因为脸,还能因为什么?”

    “你这样想我的?”云戮也忍不住皱眉,“禅儿是漂亮至极,人间难有,但一见钟情只能代表命中注定,我非你不可。”

    雪禅弯着眼眸,笑声清脆悦耳:“你瞧,你还诓我说自己嘴拙。”

    “真没有。”云戮也含笑否认,“血渊比我敏锐诚实,是它告诉我的。”

    室内烛火摇曳,落了满地细碎如银的晃动浮光和零星剪影;屋外偶有虫鸣,初夏晚风清凉依旧,吹拂着茂密杂草和枝上小眉。

    山野岁月,无人问津,清净无扰,一晃便已过去十日。

    云戮也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他醒来的时间越发短暂,如今已不足一个时辰。他的脉搏也日渐微弱,无论雪禅输给他多少真气护着,都只是勉强吊着那口气,似命悬一线,无力挽回。

    雪禅照旧趴在床沿小憩。整整十日,她未曾踏实休息过,脸上已有不可遮掩的疲惫。

    她醒来时,望见床头那张白如宣纸的精致脸庞,下意识探了探云戮也的脉息。

    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纤长的睫羽被穿窗而过的阳光在那张苍白无暇的脸上撒下两片淡淡阴影,原先眼底的青色因他昏睡多日而消失殆尽,整个人看起来恬静美好,连自带的冷意都不复存在。

    雪禅微微叹了口气,脉象一切如常。

    屋外日头正盛,农家夫妇去了后山田野务农,家中只剩他们二人。

    雪禅替云戮也掖了掖被角,起身离了房间。

    她再次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她手里拿着两碗金灿灿的热鸡汤,轻悄悄地走到床前,恰好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你何时醒的?”雪禅放下手中瓷碗,扶着云戮也的双肩让他靠在床头半坐着。

    “没多久,闻见鸡汤才醒的。”云戮也淡淡道,面容间并无情绪外显。

    雪禅唇角染笑:“可是馋醒了?”

    “嗯,多亏了禅儿厨艺好。”

    “厨艺不及你的。”雪禅笑了笑,“我倒是一直惦记着你做的三鲜烧什锦。”

    云戮也闻言垂下眼帘,沉默不语。他眼下怕是无法做给她吃了。

    “你曾说过,倘若我不想下厨,往后都由你来。可我现在觉得,有来有往,才算公平和谐。”

    云戮也知她一心安慰想自己,心下难过更甚,却又不愿将这情绪传递给她,便只笑道:“禅儿事事都算得如此明白,出去了定不会吃亏。”

    他倏尔正了正神色,严肃道:“但世人多狡猾,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明白。”雪禅轻声回道。

    她想起江州茶肆时的孤高少年也曾如此言道,可他如今已变得这般虚弱,缠绵病榻,才惊觉天命到底难违。

    云戮也安静地喝着鸡汤,周身被热汤浸染得融融暖暖,和和柔柔。

    雪禅陪着他说了近一个时辰的闲话,见他再次陷入沉睡,眼里才终于现出些许悲凉。

    血渊的第二次重塑已至这步田地,那第三次岂非能要了他的命?

    他成长至今,应当经历过几十次的血渊重塑,也应当积攒了不少经验。这些经验皆以如临深渊的痛苦和生死攸关的磨难转化而来。

    少年才十八岁,往后还有无数次更艰难的磨砺,可这以无休无止的苦痛换来的生活,是否会有朝一日令他倦怠厌烦,再也无心相抗?那时,他还会选择苦熬着继续存活,还是一了百了呢?

    雪禅不知道。但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她都会陪着他。她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已作出承诺,自当万死不辞。

    入夜后,山野静寂,万物相歇,晚风吹梨落,树影舞婆娑。

    雪禅单手撑着头,倚在床头边,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天边圆月上,同以往一样,时不时地回身替云戮也拉一下薄衾。

    她忽而眼瞳一颤,目光定格于窗外某一处,眸色暗了暗,便起身离了房间。

    夜风微凉,拂着少女衣袂宛转流连;月色沁寒,映得白皙脸庞蒙起一层薄霜。

    雪禅止步于密林深处,离农家小院并不遥远。

    此刻密林被暗夜笼罩,由月华隐隐约约地照出树木枝丫,交替重叠,显出一丝诡异阴森。

    雪禅身前二十步左右,依稀有个人影从林子里缓步而来。

    其面容被黑暗吞噬,瞧不清晰,身形轮廓虽有月色勾勒,但也只能看出并非粗壮武夫。

    雪禅垂眸,微微颔首,声音清浅,不含混情绪:“雪禅已在此等候多日。”

    那人无声笑了笑,开口道:“是我的不对,让姑娘好等。”

    声音娇柔,带着一丝妖冶妩媚,一听即知来人是个女子。

    “我等得起,只是戮也快要撑不住了。”雪禅蹙眉回道。

    那人缓缓走近,伸着的一双手白嫩细滑,不疾不徐地摘下头上兜帽,露出华丽发髻和魅惑容颜。

    她勾着唇角,眼里藏着冷意,即使从头到脚被巨大披风包裹,仍然绰约多姿,风情万种。

    雪禅再次颔首,脸上挂着少见的敬意:“云枝姑姑。”

    “他不会有事的。”云枝浅笑不减,神情平静,“倒是姑娘,几日不见便已消瘦许多,想必也是为了戮也公子焦心劳思吧?”她似问非问。

    “还好。”雪禅应道,“那日姑姑告诉我,无须担忧,我便未再多加思虑。戮也整日沉睡,也十分省心,我一切都好。”

    七日前,云枝便来过此处。她站定在茅草屋里,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少年,让雪禅不必忧心,说他年年都有此一遭,早已习惯。

    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该如何熬过这段日子,自然也没人帮得了他。

    如此说辞,云枝并未指望雪禅听进去,她看得出来,少女望着少年的眼神,像极了当年一心求死,奋不顾身的阿姐。

    云枝跟着雪禅,边走边道:“最近星云阁为了武林盟的事,格外繁忙,我便多耽搁了些时日,有劳姑娘照顾戮也公子了。”

    “应该的。”雪禅淡淡回道。

    云枝闻言微微侧首,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笑道:“雪禅姑娘觉得,戮也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温暖又清冷,脆弱又孤高。”雪禅沉眸道,“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少年始终看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苦哀戚。

    云枝抬眉笑道:“听起来矛盾,不过雪禅姑娘倒是了解他。”

    “但这些矛盾的样子,在他身上却能彼此融合,透出真挚诚恳。”雪禅回眸看着云枝,“我在旁人身上,从未见到过。”

    云枝敛了面上笑容,神色有一瞬的飘忽:“这十几年,戮也公子都过得很辛苦。”

    有时候云枝也会怀疑,被上天挑中,到底算幸事一桩,还是苦难一件。

    少年和旁人不同,年年受着的非人之苦将他的性子打磨得有悖于自身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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