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阴霾情绪虽被人无端挑起,无处发泄,却也因人无端湮没,消失殆尽。

    云戮也望见长廊尽头的雪禅,笑意便止不住地溢出唇角。

    世人说,天下女子似三千弱水,取之不尽,但雪禅不是弱水,她遗世独立,澄澈清明,不属于人间,更无法供人取饮。

    她冷冷淡淡,却也真切地爱着人间山川河海,草木生灵,在她眼里大抵都别具一格,与众不同。

    那是他喜欢的少女。

    她从不同于世间任何人。

    正如世间任何人都无法像她那般,光是凝神伫立就足够撩拨心弦。

    她此刻站在他面前,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却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她目光流转,垂下眼眸,如同被风吹落的碎琼寒酥,一瞬便填满了空落落的少年灵府,而后得以永世珍藏,风雨无阻。

    “雪姑娘。”桃晚从云戮也身后跑过来,站在二人中间,指了指雪禅手中的碗碟,打破沉默,“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吗?”

    雪禅颔首,将其递给桃晚。

    “雪姑娘真是体贴入微,桃晚羞愧。”

    “言重了。”雪禅对她道,“看你气色好了许多,我便放心了。”

    “多亏云公子救得及时。”桃晚抬眸看了云戮也一眼,桃花飞面,绯红娇羞。

    那份爱慕,终于让雪禅看了个明白。

    原来姑娘见到意中人时,竟会这等含羞憨涩,叫人一眼难忘,难以自禁。

    原来,这便是欢喜。

    能遇见爱慕之人,大约也是一种福祉。雪禅心想。

    云戮也见她有心事,便从她手中接过了红木托盘,对她道:“禅儿,一起吃?”

    雪禅张了张嘴,并未出声,却听桃晚说道:“雪姑娘一起吧。”

    雪禅并未推脱,只点头承下,却遗漏了云戮也听得桃晚话后不悦的神色。

    他们坐于庭中,一勺勺舀着热乎乎的糖水园子。圆子软糯微甜,夹杂陈年桂花蜜,芳香扑鼻,挟香齿间。

    明月当空,落一地碎金;微风拂面,吹一墙绿芜。

    本是难得清静的夜晚,院中三人却各怀心事,无心赏玩春色,也辜负了这一院琳琅春景。

    那一路,桃晚从云戮也那里打听清了许多事情,诸如他的身份,同雪禅的关系,缘何至此,又去往何方。

    虽说云戮也答得极为含糊,但桃晚却听得十分欢愉。

    那清凉如荷的声音,似春雨浸润万物,落入她耳中。

    他们应该还能同行一段路,桃晚心想。

    “不知雪姑娘家住何方,女儿家竟敢一人出门独行?”桃晚问道。

    “偏僻大山里。”雪禅道,“我本不知世道这样凶险。不过我有师命在身,也不得不出门。”

    “你眼下可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云戮也补充道。

    “幸好同你成了朋友。”雪禅笑了笑。

    云戮也眸底泛起复杂波澜,一圈圈徐徐漾开。那是雪禅看不懂的眸色。

    “真羡慕雪姑娘,能遇到云公子这么好的人。”桃晚仰头托腮,望月叹道。

    “你今日也遇到了。”雪禅道。

    桃晚摇头,嘟囔道:“不及你早。这之间,我应该错过了很多趣事。”

    “鲜有趣事,反而危险多些。”雪禅舀了一勺圆子,送入口中。

    云戮也看着她,眉眼盈满笑意:“现在这样清净的日子,禅儿喜欢吗?”

    “总比危险时好。”雪禅顿了顿,倏然想起他担忧自己卷入星云阁的恩怨,被人追杀时的无措难言,又道,“不过如果能和朋友分担危险,我也开心。”

    “遇到危险也能开心?”云戮也问道。

    雪禅盯着他:“那是因为戮也值得。”

    值得我患难与共,出生入死;值得我望着你安好,欢欣雀跃。

    云戮也伸手,细细拨开她的两颊碎发,肃目对望:“禅儿才值得。”

    他言语间,温和柔婉,连眼神都不如以往尖锐锋利,只盛着如水月色,波光粼粼,将少女掩映。

    他不禁暗暗地想,过往年岁里,苦楚占了大半,可若正因那般苦楚,才换来雪禅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含笑凝望,那从前的一切,便不再是难耐苦痛,而是为见这惊鸿一面献上的稽首之礼。

    他只怕岁月太短,那一面稍纵即逝,只徒留一场空梦欢喜。

    “我就没有这样的福气。”桃晚撇了撇嘴,愁眉道,“我自小替人做苦力,虽说主事对我不错,但到底有主仆之分,尊卑之隔;共事的,又大多虚伪势利,见我出身不好,便没几人真心待我。”

    “听师父说,世间人多数如此,倒也无需介怀。”雪禅淡淡道。

    “雪姑娘应该没经历过那些糟心事,才能说得这么坦然。”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生于天地间,本就孤身一人来,若遇良朋知己,理当珍惜敬重,但若无友人作伴,也当常理处之。这一世很短,何必自困于世故人情,疏忽了大好之景?”

    “总一个人独来独往,不会过于孤寂了些?”桃晚疑惑问道。

    雪禅笑了笑:“比起一人孤寂,更怕热热闹闹的一行人,离心离德,口是心非,那样活着似乎更累些。”

    云戮也赞成地点头,眉目间生出一丝骄傲。她远比他所想,更为达观通透。

    “但人活在世间,就必须群居,如何能脱离本性?”桃晚道。

    “无需脱离本性。”雪禅侧首瞧她,“喜欢群居便群居,偏好独居便独居,但不必被世俗纲理束缚勉强,由着性子就好。”

    “桃晚明白了。”她低下头,难得沉默。

    少女洒脱自由,有她学不来的处世心境。其中差距,约莫自出生起便已注定。

    人在出生时,被注定了太多东西:容貌、家世、才华、性格,即便后天努力万分,木已成舟,也只是徒增疲劳,自添烦恼。

    少女说自己来自偏僻大山,可她的言行举止、处世为人,连那繁华大城里的富家小姐都难及一二。

    桃晚做惯了下人,也看惯了眼色。时间久了,便多少了解些富贵人家的脾性嗜好。

    从前桃晚没觉得蝇营狗苟有何不妥,也从没见过这般人物,浑身出尘,与世俗粗野格格不入,却不曾瞧不起人间烟火,热汤炊烟,只一心由着万物相竞,冷冷远观。

    这是她学不来,也求不得的。

    这一夜,云淡风止,偶有虫鸣,有着人人向往的春意融暖,照理说,应当极易入睡。

    可偏偏酒馆内室的三位宿客,都睁着眼,望了大半夜的月亮。所幸月光皎洁,没辜负看客期望。

    直到后半夜,弦月没入云端,引来阵阵薄雨。

    雪禅躺在床上,侧头望着窗外蒙蒙雨珠,明明春夜该喜雨,她却不由地陷入烦恼。

    这烦恼从何而来,她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是因为桃晚。

    云戮也对桃晚是否有一丝丝的心动?是否有想要回应那份爱慕的冲动?有没有哪怕一瞬,觉得这样娇弱的姑娘能陪着一世前行,也是件好事?

    她好奇得很。

    至于为何这般好奇,雪禅自己也说不清,大抵因为那算得上是她朋友的终身大事吧。

    这雨下得细密绵延,打在屋顶上,也能听得淅淅沥沥的轻响。轻响时而安抚着她,时而令她更为不安。

    她自出生以来,便没操心过旁人琐事,一来是师父省心,二来,她不认识别人。

    是以,她头一遭觉得,这出谷后结交上了朋友,原来是一桩令人忧心之事。

    翌日,雪禅起晚了些。尽管她常年习武,但接连赶了三天的路,多少也会觉得疲劳乏累。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找小厮买了些许干粮,便收拾了包袱,想找云戮也和桃晚继续赶路。毕竟卫谦的十五日之限,近在眼前,迫在眉睫。

    她走进庭院,见云戮也房门大敞,他正坐于床边,桃晚站在桌前,说着什么。

    雪禅本不想听他二人言语,可那房里飘来了无法忽视的浓郁血腥气,令她挪不开脚步。同前两次一样,云戮也此刻怕是又受着剖心之苦,独自强忍,想苦熬过去。

    殊不知那姑娘的存在,是否能让冷傲少年放下身段,托付依靠,不再强撑勉强。

    倘若他真能做到如此,那么,他应当是欢喜着姑娘的。

    有情之人成眷属,雪禅定会送上诚挚祝福。

    他们说话声逐渐响亮,将字句送到她耳中。

    且说桃晚起床后,就去厨房拿了丰盛早点,敲响了云戮也的门。

    少年脸色苍白,额间还有一层不起眼的细密汗珠,他穿着略显单薄的白衣,虽妥帖,却隐约透着无助凄楚。

    他站在桌边,单手撑着桌面,面无表情地对桃晚道:“多谢,但不用了。”

    又是不用了。他已说了许多遍。

    他昨夜也是这样冷淡地说着话,却不见此刻的虚弱无力。

    桃晚放下手中膳肴,伸着手想过去扶他,可在她指腹快要触碰到那一块白衫衣袂时,少年却向后退了两步。

    他脚步不稳,直接倒在了床边。那般孱弱,全然不似习武之人,同昨夜救下她时的翩然公子,已判若两人。

    桃晚面露焦急,急忙走上前几步,问道:“你怎么了?”

    “你别碰我!”云戮也抬高了声音,竭力抗拒,面有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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