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陵之宴后,卫谦盟主给要去寻找绮罗草的侠士,设定了十五日之限。规定在十五日后,无论寻到或者没有寻到绮罗草的人,都可以带着结果来参加第二项比武试炼。

    如若在比武中胜出之人,未能找到绮罗草,但能凭一己之力打开武林盟的黎月石,就同样有资格成为武林盟主。

    那日的宴会持续到了午夜时分,嘈杂声才渐渐止息,却有满地醉汉,混乱不堪。

    雪禅和云戮也见老盟主离开后,便悄悄离了席,并未多加逗留。

    他们并不熟识在座之人,也不习惯那般沸反盈天之景。

    离开时,雪禅拉着云戮也的衣袖,以传音入密之法,避开众人耳目,对他道:“此事过于蹊跷,我有话同你单独说。”

    他们直接离开了武林盟,在附近小镇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度过此夜。

    入夜后,雪禅依照白日约定,去往西边一处空旷小山丘。

    那里人迹罕至,茅封草长,光秃秃的小山丘又将月光半掩,便令夜中山脚更显得阴森荒凉,无人敢去,是以,雪禅觉得,此地最适宜探讨些无法公之于众的秘事。

    云戮也已在这里候了多时,他吹着夜风,一边理着这几日的愁绪,一边左顾右盼地等一个身影。

    他不知自己这副藏着灾祸的身躯,还能坚持多久。隐约间,那股不可控之力越发明显地徘徊在他的心脉中,只等待一个契机,便能将暗幕彻底拉开。

    那是无处可躲的深渊险地,也是他年年经历的家常苦楚。

    从前苦楚成了习惯,只是将少年的矜豪朝气磨成了冷绝萧索的寒意。

    那寒意令他安忍克己,省修密静,竟然养出了一个练武的绝佳心境。

    他便依着师父之言,废寝勤修,星霜屡移,平心静气地等着血渊崩临,从未有过一毫惧意。

    可如今,他同天下无数庸人一般,日日夜夜地暗自忧扰,求那一天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他对司空见惯之事,头一遭怕得要命,因为他不想回去,回到能将他和少女相隔的赤炎回廊里。

    那里山清水秀,却从来晦暗无光。

    那里是他年年久居之地。

    他过去随遇而安,却偏偏一出星云阁,就生出了抗拒之意,逐渐因少女而忧,因少女而惧。

    他那严苛的师父,若知此心因雪禅而起,必不会让她自在好过。

    “等很久了?”白衣身影就算在这漆黑夜色里,也兀自泛着轻柔光亮,如同日月精心镀上的不灭清辉。

    云戮也紧蹙了许久的眉宇,一瞬舒展:“是我来早了。”

    雪禅摆了摆广袖,盯着他藏在黑夜里的眉眼,语气一沉:“今日竹陵之宴上,卫谦说的选拔新任武林盟主的考核,奇怪得很。”

    “你是指,你师父想要寻的黎月石?”云戮也问道。

    宛城县时,雪禅特地同他提过,此一行,她单为黎月石。那是她师父的遗愿。

    那时她说黎月石在武林盟,却并未提及具体地点,而今日卫谦竟直接提出要人打开黎月石,和天下共享宝物。且不说他攥着黎月石多年,未能打开过,只说他与雪禅师父之间,必定有某种关联。

    “听师父说,黎月石是父母留给我的及笄之礼。”雪禅看着他,上下掀舞睫羽。

    云戮也闻言,猜了个大概,却只试探地问了句:“你的父母?”

    “我出生后,父母就去世了。”雪禅淡淡道,“我并不记得他们。”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头望着山丘顶端露出的一小块皎白月牙:“师父不愿说起他们的事,或许是不愿我卷入纷争,但我知道,从前一定有过不幸。”

    云戮也见她冷冷清清的模样,问道:“你想要追究吗?”

    雪禅摇了摇头:“上一代的纷争,时间已叫它远去,何必自添困扰?我师父和父母已驾鹤云游,无论他们和卫谦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眼下都不重要了。”

    她垂下眸,遮去眼底情绪:“我只想拿到黎月石。”

    她肩头一暖,抬头时,望见云戮也正扶着她的双肩,深深地看着她,轻声道:“若我能找到绮罗草,黎月石就只会是你的。”

    若他能找到绮罗草,第一场试炼便已胜出。至于比武试炼,他大约难寻对手,应当赢得轻松。两场试炼胜出,成了武林盟主后,黎月石自然会落到他手中。

    而他承诺,黎月石会是她的。

    “盟主之位会是你的。”雪禅笑了笑,“我知道哪里有绮罗草。”

    “但这才是我想同你说的,奇怪之事。”雪禅继续道,“绮罗草的种子,需娇生惯养十五年,日日精心培育,才能在第十六年间长成一株成草,供以入药。我今年十六,刚好一株成草养成之际,也刚好在我出生之时,我的父母播下了绮罗草种。如此巧合,我总觉得可怕。”

    “这么一说,绮罗草和黎月石倒更像是一个要你现身的圈套。”云戮也看着她,“黎月石非取不可吗?”

    这一整个环环相扣的圈套,若如他所言,是为了引雪禅上钩,那么即便不知中间瓜葛,等待她的,也只会是凶险。

    “那是师父唯一心念之物。”雪禅回道。

    言下之意,非取不可。

    云戮也噤声片刻,旋即颔首道:“那就不要多想,我会帮你的。”

    “我知道。”雪禅回给他一个微笑。

    云戮也自认识她起,明着暗着不知帮了她多少次,大约他自己都不曾发现,即使过惯了舔血苦修的日子,那一腔温暖也从未消散过。

    虽说他性情淡漠,也时常冷言冷语地对待世间之人,但弥足珍贵的少年之情,既已因人而生,纵然开天辟地头一遭,却也纯真皎洁,茂密繁盛,如同绿荫盖地,将皑皑白雪尽悉遮蔽。

    可他并不想消冰融雪,宁愿费心吃力地设下凛冬结界,在浓郁绿荫之下,让他的玉蝶银沙无尽蔓延,日复一日地空舞堆砌,令天地间银装素裹。

    无论悠悠之境,亦真亦幻,都寄满了相思祈愿,至死不渝。

    上古经卷所载的绮罗草,无名幽谷里有一株。

    那是十几年前的两位大侠,为了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儿,费劲心力,求山问海得来的一颗绮罗草种。他们诚恳地期盼治百病,解百毒的神草能安护爱女一生。

    种子落地,经十六年仰天成株,那里存着大侠对女儿的挚爱和祝福。

    许她顺遂康健,望她平安幸福。

    所知此事之人极少。极少的人中,又逝世了好几个。目前留在这世间的,屈指可数。

    雪禅和云戮也抄近道,昼夜不息,驾马快行了三日有余,终于在荒郊野外路遇了一间废旧破庙。

    云戮也不曾打算就此停马歇息,只是雪禅在他身侧,隔了半丈之远,借着呼啸而过的晚风,轻声问了句:“那庙中之景不堪,你要救人吗?”

    直至此时,雪禅对他的印象,依旧是好管闲事,却不肯承认的高傲少年。

    “你想救吗?”同在江州的茶肆时一般,云戮也问她。

    只不过这双盛着朗月星河的眉眼,如今多了几缕她看不明了的忧思彷徨。

    “来不及了。”雪禅猛地勒住马,停在破庙前,几欲翻身下马,却被云戮也抓住了手腕。

    “我去救。”他指间温热,隔着轻纱只停留了一瞬,便融于暗夜晚风中,消散在衰草寒烟的荒野里。

    那道颀长背影随着破败庙门吱呀渐敞,悄无声息地隐匿于其中黑暗。

    他转过身,平静甚至于从容地关上门,在那道逐渐窄小的门隙中,望着雪禅,送去一抹笑意。

    云戮也看着紧闭的庙门,弯了弯唇角。

    少女还是那样,明明热忱恳切,却偏以清冷自缚。

    好管闲事的,向来是她。

    他没顾身后传来的三丈怒火和如雷咒骂,只从白衫下摆撕了一条长布,垂眸紧缚,陷入永夜。

    破砖烂瓦,丛生荒草,断壁残垣,满地狼藉,衣裳毁尽,泪人赤身。

    他都看不见。

    “怎么着?坏了爷的好事!还想装瞎子?”佛像前,卸去半身衣物的男子怒不可遏地盯着云戮也。他怒气冲脑,将脸涨至通红,却因看不透忽然闯入庙中的少年意欲何为,不敢轻举妄动。

    男子身下,一/丝/不/挂的姑娘,正泪流满面,慌乱挣扎,呼救不断。

    姑娘哭得凄怆无助,莺啼之音近乎嘶哑,断断续续地喊着救命,绝望地在破庙里盼着一线生机天降暗夜。

    她少时离家,投身于一处富贵人家,当了个烧火丫头,为了混口饭吃,向来老实本分地尽着下人之责,日子也算和顺。当家主事人善,几月前得了横财,便给府中尚未婚嫁却已至成年的丫鬟们发了笔赎身费,由她们自行决定去留。

    姑娘领了钱财,想回家陪伴暮年父母,便感恩戴德地辞别了主家共事,背着包袱跋山涉水了一月有余,才行至此间僻壤。原以为破庙无人,或可原地歇息几日,却不曾想,遇见了心怀不轨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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