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阳节当日,桃浪暖阳,正值花季,日光天倾,英华芬芳,容光乍泄,引红妆争艳,玉树竞折腰。

    很久很久以前,此方土地寸草不生,遍地黄沙,山穷水枯,了无生气。

    有一位心善的狐仙大人,日日用鲜血将养了这片废地多年,才生出了第一朵娇花。

    那花瓣,由外至内,似被鲜血浸染,稍稍透出几缕粉红,一如玉人初见檀郎,粉面飞霞,娇羞难掩。

    狐仙大人用这唯一一朵小花,祈愿荒山里唯一的仙子,担风袖月,岁月无忧。

    仙子困于荒山百年,因故人归西,终年郁郁寡欢,愁眉不展。那愁闷似覆地黄沙,风吹不尽,雨打不湿。

    她和狐仙大人,相识于天宫,重逢于人间。

    可她不记得狐仙大人了。

    仙子不知晓,百年间,狐仙大人在山外日日以血养土,劳心劳力,耗尽仙缘,求的是她安枕无虞。

    仙子走出荒山的那天,不知是天地动容,万物归迎,还是热血不灭,感动上苍。

    那落地黄沙成种,绽开朵朵飞霞粉花。

    状似那日,狐仙大人用血养出的第一朵小花。

    仙子朝他一笑,荒地转眼生意盎然,草长莺飞,花海似锦。

    这块死地,从此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后人感谢仙神给予土地第一缕生机,于是每隔两年的三月初五,以各色花卉烟火,将天上地下都布置成传说里的花海,纪念他二人。”梅家小姐梅初雨讲得口干舌燥,喝完了一杯热茶,继续道,“宛城县的花阳节,就是这么来的。”

    雪禅舀了一勺白粥,问道:“在那之后,仙子有想起狐仙大人吗?”

    一旁的沈知黎摇了摇头道:“应当不曾。不过传说里,仙子最后被狐仙大人感动,二人相知相伴,就在山里当着隐世神仙,幸福快乐地活着了。”

    雪禅满意地点头,喝着粥,挑眉道:“这结局不错。”

    她向来喜欢圆满的故事。

    客栈窗外,天光正盛,金光如细碎丝线织成锦缎,被春风荡涤洗净,覆于城上。

    这天是个好日子。

    沈知黎用余光斜斜地觑着正坐于一旁的白衣少年。

    少年安静地咬着春饼,并未接姑娘们的话,虽坐于同一桌,却显得格外疏远寂寥。

    除了,他偶尔也会抬眼注视对面的白衣少女。

    他看向她时,眸海里有三千青云难及的潋滟晴光。

    那晴光可令宛城花海黯然失色,相形见绌。

    但那晴光远不及花海辽阔无垠,能容天下赏客品鉴抚玩。晴光小气得紧,既因少女而生,便只能照耀她一人的伫足回望。

    昨日沈知黎与梅初雨前来客栈,邀云戮也共度花阳节,意料之中地被他直言拒绝了。

    那时,少年拉开房门,连搭在锁扣上的手都未曾放下,只淡淡回了句:“不去。”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

    他甚至都不曾抬头,好好看一眼对面的姑娘们,就急匆匆地关上了门。

    但即便是这般言语吝啬,神情淡漠的少年,也会在瞬息间眸光敞亮,云开月明。

    仅凭这点星辰清辉,便令他浑身冷意消减,容姿楚楚,惹尽芳心。

    那是因为被拒绝了的二位姑娘不曾放弃,只按着一开始想好的对策道:“云少侠等等,雪姑娘说不定会很喜欢花呢?女子都爱鲜花艳丽芬芳,不如叫上她,明日一道逛逛花海?”

    这番说辞,也只是一试,毕竟冷傲少年心意难测。可话音刚落,少年便点头应下了。

    明明是一桩惊喜,却让沈知黎不知不觉妒心渐起。

    她嫉妒雪白身影能在少年眸光中长久伫立,也嫉妒白衣倾世,只需零星话语提及,就能碎裂巍然寒冰。

    从前宛城县里的沈知黎,是人人夸赞天生丽质的娇贵千金。那时,她不曾遇见少年,还以为这样如花似玉的自己,应当只有世上最玉树临风、风华绝代的公子才配得起。

    她藏着这样骄傲的女儿心思,梦着话本里的曲折故事,盼着绝世公子早日寻到她。

    沈知黎被人贩子关在江州茶肆时,几乎快要放弃了这个念头。

    直至云戮也的出现,翩翩公子变成了白衣少侠,生得竟比她梦里所见还要俊朗。

    当她得知少侠并无婚配时,心中雀跃难以言表,可随后就瞧见了他因白衣少女而汹涌起落的眸色波澜。

    如若她也能这般影响着他的心绪,该有多好?

    “知黎,你儿时最喜欢玉茗山茶,等会儿上街寻一寻,多买上两支。”

    梅初雨与沈知黎自幼相识,见她出神半晌,早已明了何事所致,便开口将她唤回神来。

    沈知黎并未出言道好,只转头向雪禅问了句:“雪姑娘有喜欢的花吗?”

    雪禅看着她,摇了摇头,并无言语。

    “难得也有不爱花的姑娘。”沈知黎冷笑出声。

    “也并非不爱花。我本长在山野处,见惯了四季更迭,百花相竞。可花开有时,花谢亦有时,若谈爱花,应当爱它盛时艳容,败时枯瓣,未开花的种子,还是零落成泥后的一地空想呢?”雪禅问得认真。

    沈知黎嘲讽一般地笑了笑:“雪姑娘这样问,我自然只能答,真心爱一朵花,不会计较其衰盛生长之态,但世间之人,不如雪姑娘这般清高不食烟火,且问有哪个能爱人爱物,做到始终如一,不计较其形容身貌?”

    “那不是应该的吗?”云戮也抬头,眼神不善地扫过沈梅两位小姐,“世间之人贪恋美色,薄情寡义,莫非受了天道要挟?”他质问一般,将自己和雪禅,与她们划清界限。

    他不爱听姑娘家的闲话,也不爱与人相争相辩,总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可他似乎见不得旁人欺负雪禅,那江州司马公子因此死于他手。自然他也听不得旁人讥讽雪禅,沈家小姐话里带刺,即便少女并不在意,他却觉得那根刺仿佛扎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地生出愠怒来。

    雪禅品出了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并未阻拦。她本不乐于做好人,更不善于打圆场,独坐于一旁的沉默噤声,已是她懒得计较的退让。她知晓少年好管闲事,便由着这走得近些的朋友找些乐子了。

    沈知黎面色微红,似有羞愧,似有恼怒,双手抓紧了裙摆,对云戮也回道:“当然不是!”

    她心中激慨,却又不知如何辩驳,为掩饰心虚,说话声尖锐响亮,盖过堂内纷杂喧闹,引得周围的食客旅人忍不住都向她投来异样目光。

    梅初雨拉过沈知黎的衣袖,小声提醒她别让人见了笑话。梅初雨笑了笑,打着圆场道:“二位别介意,知黎昨夜没睡好。你们多吃点,过会儿去花海要走好些路。”

    是以,这顿早饭吃得沈知黎极为不快,偏偏雪禅神情无恙,仍慢条斯理地享用茶点,看起来颇为惬意。

    片刻后,雪禅抿了口清茶,拭净唇角,和身旁早已好整以暇的云戮也一同等着二位姑娘用食完毕,想趁行人寥若晨星之时,去观一观传说里的万花齐艳。

    云戮也见雪禅朝他示意已茶足饭饱,便向沈知黎和梅初雨道:“二位吃完了,还是回府带些侍从再出门吧。要再遇上人贩子,可就没人帮你们了。”

    “少侠不是和我们同行吗?”梅初雨疑惑问道。

    “怕是不同路。”云戮也不悦地瞥了沈知黎一眼,继而对雪禅道,“我带你去,好吗?”

    他前后两句话,语气截然不同,随之切换的情绪气场也在那停顿的须臾间,变得柔软温和。

    他毫无察觉,自己看向那少女时,浑身染上的山吹江色,如黄昏水烟,浩渺润泽。

    “你认得路?”雪禅犹疑了一刹,问他。她虽无感于这些聒噪的千金小姐,单独前行更合她意,但人生地不熟,若没个人带路,此行于她过难。

    她不爱同生人打交道,加之江州的经历,令她对陌生城民总有些微抵触情绪。

    云戮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扬起唇角,破天荒地绽开一个极微妙的弧度,便有虹霓垂天,霞光绮丽。

    虔诚信徒一般,他朝少女颔首。

    “那好。”少女笑容晏晏。

    二人都有一具隔尘之躯,一副谪仙品貌,谈笑风生时,自成一道风景,还多添了隔绝外界的无形屏障。

    那是凡人无论如何都挤不进去的结界。

    沈知黎见此状,极不痛快地将碗筷重重掷于桌上,满脸不悦:“不是说好了和我们一起去”

    “不必了。”云戮也站起身,居高临下,“此番如果同行,怕是没一个人开心。”

    沈知黎言语间的纠缠,正如多数人痴缠无休,累及伤身,且徒增他人烦心,愚不可及。那一问令云戮也极度反感。

    云戮也从束腰里摸出五两银子放于桌上,冷声道:“饭钱我就结了,二位慢用。”

    五两银子,足够她们在这儿吃上一个月了。

    雪禅从善如流,对姑娘们道了句:“保重身体。”便摆了摆衣袖,头也不回地随云戮也走了。

    雪禅不爱争锋相对的言语,也不爱喋喋不休的姑娘。

    反倒是性子冷冷清清的少年,得以入了她眼。

    他在身边时,她无端心安,也无端欢喜。

    她想,这大约便是遂了眼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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