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师父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一步迈出,突的闯入阿泰的枪围之内。

    正自挥枪的阿泰回头一看师父走进,不由得悚然一惊,手上劲道往回一扳,枪杆被撅成了满弓一般。

    师父手中枯枝随手一点,点在枪弯处,枪杆瞬间反弹,一股比之前强数倍的气劲随枪尖刺出,竟凭空击落了不远处的竹枝。

    “不必停,继续打!”

    师父脚下不停,伴着阿泰的步法,始终在五尺枪围之内,以手中枯枝或点或拨,指引着徒弟的枪劲或收或放。二人如两只穿花蝴蝶一般,倏忽南北,不多时也把小院折腾的乱七八糟。

    刚开始时候,阿泰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师父十多年里内功尽失,甚至由于旧伤在身,平日活动尚且不如普通人,竟如此随意的走进自己的枪围。若是自己手中不慎,打伤了师父便是九死也莫赎。

    喜的是自己手中枪杆上传来的内力,虽然不算厚重但绵绵若存。莫不是师父这三年养伤有成了?!

    繁杂的心事在一根枯枝的引导下渐渐平复,阿泰也沉下心认真感受师父亲自指导的力道收发之法。

    出七分留三分是如何,出九分如何挽回,使一分力时又是如何精细......一时间,阿泰明悟了何为举重若轻,举轻若重。手中无相枪的狠绝之意渐渐收敛,枪杆也更加回转如意,如降服巨蟒缚住恶蛟,柔时如水流缠身,刚时若雷霆炸降。随着枪杆抖动而不时飞出的气刃也渐渐消失,换来的是枪杆上蓄着更强劲的力量引而不发。

    师父觑着空隙抽身而出,转身望着徒儿满意的点点头。

    阿泰将一套枪法打完,带着收势的力道回身一枪刺出,双手稳稳的停住。枪杆嗡嗡声不停,枪尖持续不断的划出寸许大的枪花,远远看上去如静止一般。

    两片竹叶打着旋落下,只是稍稍碰到枪杆,一瞬就碎成了齑粉一般,可见枪身上蓄着何等惊人的力道。

    两脚一错,少年顺着枪花转动的方向一个旋身,将带着莫大力量的无相枪轻轻巧巧的戳在身旁。一股旋风自枪杆瞬间转开,吹开地上的尘土,但在落地处没有丝毫痕迹,所有力道都被稳稳收住。

    少年大喜过望,急忙跪在地上:“多谢师父!恭喜师父,贺喜师父,从此功力尽复!”

    老头也眉开眼笑:“好徒儿,这无相枪劲终于练到动静相合阴阳相济!这招一出,天下兵刃再难断你的枪杆了,你的枪术可以出师啦!”

    “都是师父指点之恩!师父啊,您如今内功恢复,是李大哥的丹药有效了?可需再服一阵,徒儿这就下山去取......”说着阿泰站起身就要走。

    望着徒弟尽心的样子,师父也老怀大慰:“且慢行事......为师的内伤只能算刚刚有所起色,还不算尽复。不过这药么,倒也不用吃了。现在内气已生,凭为师的本事,旧伤痊愈不过早晚之事......”

    说着,师父又停了停,喘了口气,缓缓说道:“如今你武艺已成,为师也康健有望,倒是要说说你下山之事了。”

    少年不解何意,见师父有些劳累,赶忙服侍师父重新躺回竹椅闭目养神,自己侍立一旁。

    “师父啊,十三年来您从未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您的名讳如何,被何人所害功力全失,我的身世又如何,您不让我履足江湖又是为何......往日里我问起,您就是不告诉我,说时机未到,莫非今日......”

    “唉......一言难尽啊!”

    “当年,为师精通紫薇术数,每日一卦更是灵验非常。可惜技不如人,被算计入夺命之局。虽然没死,但也内功全失,又立下誓言隐姓埋名不再出世才保下性命,什么名讳早已无甚关碍。孔子曾曰:彼,游方之外者也,从此老夫便叫做方游是也!

    “当日我从......救了你这个四岁小儿出来,许是你的命硬,没被人害死,但是伤了脑袋,记不得以前的事。当日我那一卦卜给了你,‘泰,九三,坚贞无咎’。怕是老天也望你了断前缘再世为人,从此前路亨泰。为师也就重新给你起名,随我方姓,以泰为名。”

    方泰静静的听着,神色复杂。

    “咳,当年之事,连为师都只能放下恩怨带你脱身逃命。如今,你也不必再探究自己身世,绞入那一潭泥淖之中,怕是终生无法脱身。你的前生已经随风而去,此世你只是方泰。”

    方泰伫立良久,也不知再想什么。

    “阿泰啊,你可是为师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你要出了事,等师父一闭眼,身边连个人儿都没有,我伏牛派也后继无人了啊......”

    最后这一声“啊”,端的是啊的曲折无比,荡气回肠。方泰刚刚得知一些旧事,又听师父叮嘱,脑中正一片混乱,此时却是被师父啊的回了魂,一时间哭笑不得。

    “师父啊,这伏牛派又是哪冒出来的,您不是立誓不入江湖......”

    “当然是为师刚刚创立的门派,如今我换了名字也不以原本武功示人,不算破誓咯!”师父往后面的茅屋一挥手,“此地就是咱们伏牛派的山门了,你就是首席大弟子!”

    “您这也太儿戏了吧!”

    茅屋边的细竹被方泰打出的气刃割的将断未断,此时只听咔嚓一声,正好倒在茅屋门口。

    一时寂静。

    师父转头望去,摇头笑了笑:“果真是个破落的。”看向方泰,徒弟脸上也带了些笑意。二人面面相视,渐渐大笑起来。

    笑声方绝,方泰再度拜倒在师父面前,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养我十三年,更传授一身技艺,养恩已大过生恩,从此我只是方泰,伏牛派首席大弟子!弟子拜见师父!”

    方游慢慢捋着胡须,看着面前的少年,神色唏嘘。

    “徒儿不要怪为师才好......罢了,今日我卜了一卦,你且来看,”老者侧开身子,指向桌上的几枚铜钱,“‘坤土乾金,泰,初九,拔茅征吉,志在外也。’今日正月初四,立春,是当年你我师徒二人逃出生天的日子,也是你出师之时,正合了这立春的立字!”

    “师父啊,那咱们伏牛派从此要做什么营生啊?”

    “伏牛派今日草创,谈营生为时尚早。为师功力尚未尽复,自然是先让你下山走上一遭,打出我伏牛派的偌大名声来才是!”

    方游思忖一阵,用手一捋颏下胡须,瞅着方泰甚是期许。

    院里一片寂静。

    “咱们伏牛派就俩......啊对对对!”

    方泰眨眨眼,刚想说什么又忙不迭的点头。

    方游拿捏起的范儿忽的就散了,又躺回竹椅上:“咳咳......咱们人丁单薄,名声什么的......随遇而安吧!先去山下转转,挣个五百两银子回来,给咱们伏牛派的山门重修一遍,总不能让你娶媳妇的时候还是这点家产。唉,等到你成家立业,为师也就算了了一件大大的心事!要是等师父没了,你还没取媳妇,为师可死不瞑目啊!”

    说到这,又睁眼瞪着方泰。

    方泰正低头掰手指头:“算一年五两,五百两要......”

    见师父转过头来,忙又点头:“啊对对对!”

    “不孝徒儿!”方游抬手就打。

    “师父莫打!”方泰闪身躲过,“您不是性灵合一,餐风饮露么,说不定再有两年就得道成仙长生久视,说甚瞑不瞑目的......”

    “黄口小儿,咒师父早死!”方游再打。

    “师父且慢,您如今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徒儿还是在您身边伺候两年再下山吧。”

    “怎么?舍不得师父?”

    “......我怕师父您离了我会不会饿死......”

    “打死你个孽徒!”

    二人嬉闹一阵,仿佛方泰年幼时一样。

    方泰嘴上插科打诨,但心里终归是明白师父许多年的苦心。武艺、木匠、厨艺、采药、农活、打猎、制皮......师父教的哪一样都是放在世间能谋生的技艺。虽然近年随着自己技艺见长,师父也越发惫懒,但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过了十几年,自己也过得踏实舒心。今日师父所言,这些年自己独处时也曾设想过,但到了真正要放弃前尘再开新生时,总是凭空生出许多不舍。

    一阵喧闹,方游吹着胡子重新躺回竹椅:“真真逆徒!”

    “总之,你一身的本事尽是师父为你量身打造,何人也看不出你的根底,尽可放心闯荡。为师的名讳也随你去用,但不可堕了名声,作奸犯科之事万万碰不得。待你明了是非善恶,恩怨情仇,再回来见我。

    “啊,对了,还有你随身的玉坠......这坠子确实是你爹给你的,就当是哪里求来的护身符吧......罢了,如今过了许多年,江湖上未必有人能认出来,平日里记得不可轻易示人就是了。

    “还有三年前你救下的李大哥......李延,嘿嘿,且不论这名字是真是假,来历如何,这炼丹的功夫倒是不差,也不枉将那株蛰龙草给了他。一会儿照常去城里吧,告诉李延以后不必再炼丹了,他与咱们的账两清了。”

    方泰点头应下:“师父可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方游顿了顿,望着方泰的眼睛,郑重的说道:“此行下山,不着急回来,但要记住‘逢林莫入,见死不救’这几个字。这是另有高人为你下的谶语,你命里该有劫数,入劫之始便与这八个字有关。”

    “逢林不入,见死不救?这是啥意思啊,师父?”

    “......为师也不知,遇到事情自然就明白啦。”

    “那......到时候要忘记了呢?”

    “易数一道往往限于知见,仅能探求一途,不可尽算天数。若有朝一日你忘了这八个字,”师父一甩手,“那便随你心,顺你意,去他的吧!”

    “弟子谨遵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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