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沈夷光幸运还是倒霉,她把喝醉之后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谢弥这两天对着她不阴不晴,好一会儿歹一会儿的,她还觉着他又犯病啦!

    不过她今天可没功夫搭理嬉皮笑脸又阴阳怪气的谢弥,她另有要事要忙,一大早就去了她哥住的院子,冲着院里喝茶的人欢欢喜喜地招呼道:“小师叔,你来啦~”

    宁清洵放下茶盏,笑着起身,啧啧道:“我家潺潺又好看了,以后可怎么得了。”

    沈夷光嘴角一翘,并不掩饰自己对于这种直白赞美的喜欢。

    所以啊,她从小就爱和小师叔说话,实在是太中听了!

    等她走近,宁清洵才用眼神示意身畔长随退开,亲手帮她拉开榻几让她坐下,这才轻声道:“你上回让我打听的有关襄武王的事儿,我托同僚打听出了些眉目。”

    他沉吟道:“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打听到,他近两个月,没有在益州露过面。”

    近两个月,那与谢弥来到她家的时间基本吻合沈夷光心头快跳了几分,宁清洵又道:“他大名江星回,这个你是知道的,我们探不到他详细年龄,只知道他约莫十八十九,身高八尺,姿容极美。”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片残纸:“喏,这是他唯一流传出来的画像,也只有这一只眼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当真是个能人,竟把益州看的犹如铁桶一般,令行禁止,无一不从。”

    沈夷光心跳地越来越厉害,接过残纸一瞧,就见上头画着一只狭长漂亮的眼睛——其实也不是很像,但她就是能笃定,那位神秘的襄武王,就是谢弥!

    这下,梦中的内容才算是能印证十成,也难怪这样的人最后能问鼎江山。

    她之前在对待谢弥的事上一直是颇为谨慎,不敢轻易下注——但是现在,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说服祖父和大哥给益州那边进行政治投资,她相信谢弥一定会给出让她满意的报偿。

    毕竟皇上和太子对世家的忌惮已经颇是明显,就譬如从削世家私兵来看,沈夷光这个县主本身能纳私兵五十,就因为她世家出身,私兵部曲给削到了六人,别提多磕碜了,至于真正的兵权,圣上更是不许世家染指半分的。

    谢弥尽快掌权,对他们沈家就越有利。

    其实也不怪皇上忌惮世家,他们这些世家对待宗室,本就没有太多忠心可言,如今枭雄四起,纷争不断,世家要做的本就是四处投资,如今沈夷光对江谈已经彻底厌弃,为了保全沈家自然不会手软。

    沈夷光很快拿定主意,又抬眸看向宁清洵,轻声提醒:“小师叔家里若有出众的旁支子弟,也可以送往山南。”

    这是在提醒他下注,宁清洵略有诧异:“你就这般看好襄武王?”

    沈夷光不好跟他说缘故,含糊地点了点头,又忙道:“小师叔可得帮我继续盯着益州那边啊。”

    宁清洵道:“你放心,等游猎之后我就得回山南道上任,就算你不说,我也得把益州细查一番。”他们宁家和宗室关系更近,不管是为了哪边,他都得详查益州。

    他又道:“不过你也不要太信此人,这人实在太过神秘,他的出身,他的来历,他的父母是谁,他的家世背景,性情如何,咱们都一无所知,这人就好像横空出世的一般。”

    沈夷光不觉点头,哪怕她和谢弥朝夕相对,仍觉着他神秘得紧。

    她想着想着又有点苦恼,谢弥如今还在失忆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大杀四方呢?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沈景之出来,沈夷光不免多问,宁清洵笑的肩膀直抖:“他方才本来已经穿戴好衣裳准备出来了,结果不留神踩到一小滩脏水,转头就回去换洗了,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在军营里怎么活。”

    沈夷光不觉摇头,她大哥沈景之委实是个奇葩,每天雷打不动两次澡,每天出门前要确保衣服上一丝褶皱也没有,逛一圈回来,靴子也必得是干干净净的,否则绝不踏入家门半步等等,饶是沈夷光也是个毛病多的,瞧她哥那矫情劲都直翻白眼。

    两人正说着话,沈景之就走了进来,矜持地扬了下眉,问:“你什么时候对襄武王这般感兴趣了?”

    沈景之年长沈夷光六岁,长眉细目,耳廓略长,倒是一副俊秀男观音的面相。

    沈夷光拿出对付宁清洵的说辞对付自家大哥,又劝说自家大哥对益州下注,沈景之瞥了她一眼,显然不信她的说辞,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淡淡道:“等我和祖父敲定。”

    其实这几日,祖父也和他聊过襄武王的事情,没想到潺潺竟也对此人有兴致。

    三人闲聊了一时,待宁清洵告辞,沈景之忽的问了句:“你觉着小师叔如何?”

    潺潺的及笄礼就在年底,眼下和太子退婚在即,下一任也该预备着相看了。

    沈夷光没反应过来:“小师叔自然是好的,怎么了?”

    沈景之哦了声。

    将宁清洵列为备选。

    秋猎近在眼前,沈家作为伴随驾重臣,便随着昭德帝提早一日去了猎场。

    万年带着人在旷野里踏青,她还令厨子做了酥山,特地叫沈夷光来尝。

    沈夷光自知道了谢弥的身份之后,更是走哪都把他带着,方便他日后搞事。

    她见着万年给她留的那份酥山,嘟了下嘴巴抱怨道:“你也太小气,就给我留这么点子,还不到你的五分之一。”

    酥山是夏日消暑的圣品,把乳酥烧沸之后,浇淋到碎冰上,淋出山峦的形状,喜欢吃酸甜口的,上面还能浇濯樱桃果浆,滋味美极。

    万年切了声,取过大份的那个吃了:“少来,你肠胃不好,回头冰的吃多了坏了肚肠,母后又要来训我。”

    沈夷光小小舀了一勺含在嘴里,确定并无不适之后才慢慢吃着:“我瞧你的侍女脸色古怪,你特地叫我过来,不止是为了吃点心吧?”

    万年神色一凝,伸手遣退了周遭下人,谢弥立在原处不动。

    沈夷光干咳了声:“你说吧,弥奴是信得过的。”

    万年早觉着潺潺和他有暧昧,冲她挤眉弄眼地笑了下,这才肃了神色:“我虽是六郎亲姐,但我得公正说一句,你能舍了六郎,这是好事,他呀,不是能当你丈夫的人。”

    这话说的,沈夷光还未觉着如何,谢弥先瞧她顺眼几分。

    她又沉声道:“父皇跟你们说,打算游猎之后料理你和六郎的这桩婚事官司?我说的可对?”她见沈夷光点头,长长出了口气:“那你可要小心了。”

    沈夷光诧异:“圣上也是属意退婚的,难道还有变故?”

    万年苦笑了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是,退婚是定然要退的,可储君退婚,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一个理由吧?父皇总不能说他不欲立五姓女为后,这理由说的过去吗?同样的,他也不能说是因为太子做错了事,那你想想,谁该来担这个责?”

    说的再难听些,她那父皇极有可能为了保全宗室清誉,毁掉潺潺的名声。

    沈夷光听着脸色也沉了下来:“只能是我了?”

    尽管她现在对江谈无意,但她也敢对天发誓,她在和江谈订婚期间,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反而是处处被他辜负,被萧德妃和萧氏肆意压榨。

    明明是萧德妃欺人太甚毁她清誉在先,可是到头来,她却成了被推出去顶缸的,要为退婚的事背负骂名!

    “我父皇这个人我最了解不过,凡事利字当头,一切以宗室利益为先,你早给家里说一声,也好有个准备。”万年又摇了摇头:“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猜的,父皇眼下也没那个意思,或许他有别的说法,你多留个心眼便是了。”

    难怪她在宗室能混的风生水起,这份灵敏的政治嗅觉,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同时她又是至情至性之人,真的很难把宗室那起子人视为至亲,对她来说,这世上最亲近的除了沈皇后,便是沈家亲人了。

    昭德帝最爱干的事儿不就是牺牲女人吗?谢弥轻蔑地扯了下唇角。

    沈夷光捋了捋思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也渐渐定了心神,她突然觉着嗓子发齁腻,转向谢弥:“你把我那套茶具拿来。”

    正好趁着谢弥如今失忆,可以暗搓搓地使唤一下他,以报前世他把她欺负的要死要活的仇怨。

    谢弥瞥了她一眼,去她营帐里拎出一箱子她带来的瓶瓶罐罐,他随便翻出一个看起来像沏茶的,就给沈夷光拎了过去。

    待他再次返回的时候,发现江谈赫然站在一旁,他目光怔忪颓然,半晌才唤了声:“潺潺”

    万年皱起眉头,对自己这六弟十分不解,沈夷光低头不言语,面上又带了些许烦躁。

    谢弥自觉英雄救美,走过横亘在江谈和沈夷光之间,把茶盏放到她面前:“主人,你要的茶具。”

    沈夷光看着他手里的茶具,愣了下,不过她没说什么,从一旁的玉罐里取出茶叶,便开始烹煮。

    谢弥瞧她眼神明显古怪,不由挑了下眉,难道自己拿错了?

    江谈带着讥诮的声音,从后清清淡淡地传了过来:“潺潺烹茶,一向只用上等的越州瓷,你拿来的是寻常青瓷,烹煮出的茶水便如牛饮的污水一般。”

    谢弥皱了下眉。

    他怎么知道喝茶会有这么多狗屁讲究?他平时忙的只有空喝凉白开,打小野到大的,也没人教过他茶具和茶具有何区别。

    但是,显然江谈是知道的,沈夷光也是知道的,他懂她,或许这就是当初她能瞧上他的缘故。

    这个念头一起,他五指微微收拢,面色冷了冷。

    江谈伸出一只白璧无瑕的手,要取走沈夷光面前的茶具:“我那里有一套越州瓷,我着人给你送来”

    “不必,”沈夷光头也没抬,她轻软的嗓音里带了点嘲讽:“我宁可用没被人用过的青瓷,也不会用旁人使过的越州瓷。”

    江谈身子僵住。

    万年心烦地道:“六郎,父皇还有事需要你帮衬,你先过去吧。”

    江谈静默片刻,垂眸走了。

    谢弥目光慢慢从他那双养尊处优,保养完美的手上收回来,带着戾气地扯了扯嘴角,将自己修长却布满伤痕和茧子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并不想被沈夷光瞧见。

    哪怕是被用过的越州瓷,依然是头等的珍品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脸色微僵。

    他这是在和江谈争风捻酸???可他又不喜欢沈夷光。

    他拿她当猎物才是。

    回去的路上,谢弥烦躁地踢飞了沿路的石子。

    江谈被万年撵走之后,就折身回了自己营帐,他脑海里不住回荡着潺潺的那句话,一时有些失魂落魄。

    就在他正要走入营帐的时候,旁边走出一道纤丽的人影,她轻唤了声:“太子表哥。”

    江谈愣了片刻才回过神,神色明显淡了下来,颔首:“四娘。”

    尽管萧德妃明说了那日的事和萧霁月无关,尽管萧霁月的遭遇的确惹人怜惜,但他此时此刻,当真给不出她什么好脸色。

    萧霁月自被送出宫之后,再未见过江谈一面,现在好容易寻到这次机会,却见他神色冷淡,她嗫喏一时:“表兄近来还好吗?”

    江谈捏了捏眉心:“我无碍,四娘先回去吧。”他不等萧霁月有何反应,转身便入了营帐。

    萧霁月下意识地想追过去,却被营帐外的护卫拦下。

    她心头涌上一丝被羞辱的不适,她当真无法接受。

    一直以来,她见到沈夷光,在心理上总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因为对沈夷光百般嫌弃的萧德妃,却视她如亲女,处处替她着想,为她筹谋。

    对沈夷光冷淡的太子,对她却和颜悦色,甚至会和她说沈夷光的不是。

    她曾经觉着,或许沈夷光出身比她尊贵,容貌比她美,可这又怎样?她上不能笼络婆母,下不得夫君的喜欢,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那日沈夷光说出那句“让萧霁月当太子妃”的时候,她甚至是暗自憧憬的——但是就在片刻之间,萧德妃和江谈的反应就狠狠地打了她的脸。

    不论萧德妃多不喜世家女,江谈待沈夷光有多冷淡,他们心中认定的太子妃只有沈夷光一个,她只说了一句‘我们退婚吧’,就把萧霁月板上钉钉的前程搅合成了泡影,萧德妃甚至不惜以答应送走她为筹码,恳求沈夷光放弃退婚。

    那她呢?她该怎么办?

    一辈子顶着寒门女的名头,像几个姐姐一样,要么嫁给门第落魄的世家子,要么嫁给粗鄙不堪的武夫,潦倒无望地过上一生,这便是她的以后吗?

    萧霁月的嘴唇几乎抿成一线,她下定了决心一般,走进了自己大哥的营帐。

    萧霁空负责猎场巡逻,见自己妹妹失魂落魄地走来,不免吃了一惊:“四娘,你怎么了?”

    萧霁月心潮起伏,神色却异常冷静,冷静的就如她逼死崔宁那天一般。她压低声音,眼底泛着奇特的冷光:“大哥,现在娘娘已经靠不住了。”

    萧霁空怔住,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只要沈夷光还活着一日,娘娘和殿下一日不会点头让我入东宫的。咱们家眼下虽然掌着兵权,可自来手握兵权的寒门臣子是什么下场,还有以后如何,你可想过?”

    萧霁空额上沁出细细冷汗,神色挣扎半晌,才缓缓点头:“那便依你所言,只是沈家没那么好对付,我得找找下手的时机。”

    沈夷光明显发现,谢弥这两天对她的态度,从嬉皮笑脸变成了敷衍了事,平时有事没事也要来调戏她两句,现在她问三句都不见得答一句,便是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是偶尔还会专注地凝视着她,看得她头皮发麻,等她瞪过去之后,他又神色自若地挪开眼。

    搞得沈夷光都以为他是不是被人咒厌了。

    幸好游猎开始那天,谢弥因为弓马出众,便随着沈景之一道进了林子,可算不用在帐子里烦她了。

    谢弥才入猎场不久,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借故离开,预备对晏明洲动手。

    老天爷总归是公平的,它给了谢弥一个机会,也给了萧霁月一个机会。

    游猎出发那日本来是晴空万里,昭德帝还特地请司天监测过天气无虞,结果大家入林半日,大地忽然摇晃起来,仿佛日月星辰都在震动,就连山川茂林都被疯狂地撼动着。

    但是这对于谢弥而言,倒是个绝佳的掩护,他借着暴雨的遮掩,重击了晏明洲一行,成功把这场刺杀嫁祸到朝廷身上,到此为止,这场地震持续不到小半个时辰,猎场已是一片狼藉,伤者无数。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再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时候了,谢弥该做的便是趁乱撤离长安。

    就在这时,他安排在沈夷光身边的谢勇急匆匆纵马而来,他身后倒是完整跟着护卫,只是不见沈夷光的踪影。

    谢弥皱了下眉,心头一揪:“沈夷光人呢?”

    他之前便敲定了,他带人亲自伏击晏明洲,让谢勇趁乱强掠走沈夷光,现在却不见她的踪影。

    谢勇忙跪下请罪:“是卑职无能,方才的震势太大,有一伙儿刺客趁着震势冒了出来,欲对沈娘子下杀手,我们急着和刺客周旋,待回过神的时候,沈娘子已经不见了。”

    他面有急色:“卑职也试图去找了,但是并未发现她的踪迹,那起子刺客也不见了踪影,后来引来了朝里的人,卑职便只能放弃寻找了。”

    谢弥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耳耳钉,声音毫无起伏:“她在哪里不见的?”

    一个小女孩在林中落单,后面还有刺客追击,这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是清楚的。

    谢勇脑子倒是清醒:“就在东猎场北面,有一片红枫树的地方。”

    林烟有些拿不定谢弥心思,忙劝道:“小王爷,沈娘子身份尊贵,还是皇后的侄女,咱们只要把她失踪的消息散布出去,自会有大把的人去找她,她定会无恙的。”言下之意是,咱们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虽然谢弥脸上表情不多,不过他心里还是忐忑。

    不过沈夷光毕竟只是小王爷此次行动的搭头,眼下大事已成,小王爷定然不会意义用事,他绝不是为色所迷之人!

    谢弥静默片刻,直接翻身上了马,向着东猎场的方向纵马而去。

    林烟:“”

    他在猎猎风声中撂下一句:“你们先回之前安排好的地方。”

    到底是哪个胆上长毛的,居然敢惦记他的猎物?他非把那些人大卸八块不可!

    他的猎物,自然得他亲手抓回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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