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祥院里,姜姝跨进门槛,对秦氏福了一礼:“母亲,我过来了。”

    秦氏院里的奴婢,对姝二小姐原都是熟悉的。只这二年,因为秦氏的态度,便也跟着冷落下来。

    适才姜姝见传话的是个小丫鬟,便已在路上套过话。小丫鬟心软好讲,说大小姐在自己院里哭,夫人急得叫过去问话。

    姜姝猜应当要说雁北王的事情,心里默默做好准备。

    秦氏一袭大袖襦衣坐在正中的锦椅上,冷眼觑着这个养女。

    二月底几场冷雨下过,这几天暖和了些。姜姝端着腰肢儿侧坐在下首,她从前被宠得无甚心眼,两年下来却学会了察言观色,懂得去细节处权衡计较。母亲不喜欢她打扮得华美艳丽,但也不能够太简素,否则必然反又数落她,说她故意穿得寒碜,让人们误会秦氏苛刻她。

    姜姝适才过来换了身暗花细丝褶缎裙,栀子的散花儿。头上插了两枚成色还不错的和田玉簪子,并未很出挑。

    秦氏瞄着女子姣好的侧脸,丰韵的桃子肌,那白皙粉嫩如珍宝,心里还是隐隐的泛酸。

    秦氏以前很喜欢看姜姝打扮的,每一处精致都让她觉得很有成就感,然而如今转嫁到姜嫚去了。

    其实姝丫头脾气却是柔顺乖巧,以前也给秦氏带过很多欢喜。奈何不是亲生。

    秦氏正了正神色,打消自己一丢丢的心软。故意匀出一丝笑容,问道:“昨日赏花会玩得如何?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儿?”

    姜姝颔首应道:“还挺好,结识了户部尚书家的四小姐,邀请我改日去她府上坐。芊葉苑里花也开得娇艳,姹紫嫣红的。听姐姐们弹曲子,尤其嫚姐姐在亭子里独奏了一曲,人人夸赞,连长公主都带头称妙。”

    她拿捏着话头,特意把夸姜嫚的放在最后说。

    果然秦氏听得快意不少,她就喜欢听夸亲女的话。

    又抿了口茶,继续问道:“可有中意的公子?我听说灵武侯府刘涟对你一见倾心,甚为钟情,还说要向皇后娘娘求赐婚事,这却是难得的真诚。”

    边说边心下想,那宛大夫人看来并非随口说说,昨天让姜姝出去是出对了。宛大夫人既已经打听到是养女,还让儿子亲自去看看,那必是有心。而且因为不是亲生嫡女,只是个受宠的养女,宛大夫人才更有勇气开口,毕竟她那个儿子,等闲的门户配不上,配得上的也不是谁都愿意。

    秦氏不看中人,只是看中他灵武侯府的门第。既然养女养都养了,总要用在得利的事儿上。

    姜姝指尖暗颤,她没想到母亲竟然开口就提这件事。望着秦氏难得的笑容,温柔中带着期许,她自学会长心眼后,对秦氏都有种天然的敬惧。

    想起昨日假山旁姜嫚说的话,“她是养女,原只算我的替身罢,下-贱的媚骨,若配与灵武侯府,乃是我母亲给她的恩典。”

    姜姝心弦一沉,连忙做嫌怒表情,应道:“非也,母亲误会了。那刘世子言语轻浮孟浪,纨绔不羁,姝儿甚是讨厌他,幸亏裴状元及时解围。姝儿便是一辈子守在后院,也断不要与此人有何瓜葛。”

    秦氏听了就很不高兴,只忍耐道:“你还是太小,也怪我总宠着你,让你拿乔成习惯,怎可凭一面之缘就断定别人。他是什么身份,灵武侯府的独一世子,再加又是皇后笃厚的族亲,历来张扬惯了。你虽是我小心看护长大,偏却不是嫡亲,京中都势力,别的门第未必攀得上,能进如此钟鸣鼎食的高门,乃是造化,我也不怕你受苦了。况且他既这般钟情你,嫁过去自然收心,男人成家立业了就成熟了。又是只有他一个儿子,公婆可不得疼着你,将来什么都是你的。”

    这么说着,秦氏自己都觉得条件好的有点便宜姜姝了。

    姜姝还是攥足勇气坚定道:“姝儿不怕吃苦,若是必须要嫁,便嫁给一个低等职官,也不想与刘世子这样的角色共处。求母亲体谅,再做别的打算。”

    她抬起眼眸,目光澄澈地望向秦氏。那朱唇皓齿,仙姿玉貌,欲言又止,看得秦氏又酸又隐隐怜爱。

    ——说什么柔顺原是装的,这么看这丫头,眼底明明还是有犟硬在。

    秦氏克制,冷脸厌恶自己的波动,顿地把茶盏搁置在桌上:“你怎可如此倔强,我也只是随口提提,决定权不在我们。他若去问皇后开口,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你先做好这个准备。”

    姜姝攥着帕子,削柔的双肩被这声一顿,便抿唇不再说话。

    她心想,昨天买药却是买对了,可惜药已丢,几时有机会应当再去买一份。那刘涟图的不过是她貌相,便弄个病弱过敏的,他也就死心了。

    秦氏转开话题:“此事先且放着,还有件正事要问你。听说姝儿你昨日遇见了雁北王,怎么到处都在传他打仗受伤,眼盲了?”

    姜姝记起震惊的梦境,已然想好了应对。无论如何,都要促成姜嫚和雁北王的亲事。

    便应道:“是的,昨日姝儿不慎跌倒在路中,是雁北王高将军看见,帮忙正了骨。他是眼前罩着黑绸,可我瞧着他走路英姿挺拔,很自然便走到马前头,正骨的手法亦快速精准,想来应当无大碍。”

    秦氏哂笑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懂得给自己挑拣好东西。你既懂得拒绝刘世子,轮到了嫚儿,怎反而希望姐姐嫁得不好。那些当兵打仗的,哪怕闭着眼睛,他也能够走平一条大街,何况几步路的马车头。自古盲人按摩,盲人正骨,他眼瞎了当然也能正骨。我可听说他下马车还咳嗽了,从昨天进城起,大早上都传开他中毒受伤,你却还说无大碍!”

    姜姝紧忙解释道:“不是,是姝儿认为,雁北王身为朝廷重臣,又年轻魁梧,便暂时受伤,也有朝廷最好的大夫和药方,亦有体格能扛。兴许只是一时半会的虚弱,伤好就痊愈了。姝儿希望咱们侯府和姐姐的婚姻都能够好好的。”

    毕竟关系着掉脑袋的大事。可此刻把以后雁北王会造反称帝的事说出,只恐会引来母亲更多的不悦。

    秦氏也累了,不是亲生的闺女果然不一心,她便皱眉挥手道:“好了好了,你下去吧。这件事等侯爷回来我再问问,至于你的亲事,不必你操心,做母亲的都会替你安排好。”

    姜姝有话不能说,只得应“是”,带映竹出了景祥院。

    眼瞅着她一道娉婷身影走出,躲在树后听着的翠晓,连忙跑回隔壁知会大小姐姜嫚。

    姜嫚撇撇嘴,呵,果然媚骨天生的丫头,放她出去一次,又碰到裴状元解围,又在雁北王马车前跌伤,是个男人都围绕她身边转。倘若雁北王还好好的,是不是她就故意在自己未婚夫跟前露脸,耍心机抢姐姐的东西。

    姜嫚心里酸楚难捺,认定姜姝今天替高砌说话,必是巴不得把她推给一个瞎子,好去攀附状元郞。

    红着眼眶到景祥院,扑进秦氏怀里泣道:“母亲方才可听到了?全城都在沸沸扬扬,唯有姝妹这样讲,我因母亲与她感情深厚,所以从不轻慢半句,可她却这样挤兑我。只恐怕她是惦记上了裴状元,生怕我不嫁给雁北王。万求母亲做主,退了这门亲事!”

    秦氏拍着她的肩膀叹气:“姝儿是你走失后,侯爷怕我太难过而领养的。我心里清楚,不是亲生的不能比,不似嫚儿你贤淑良善,我也只想从她打听是否传闻的那样。只这桩亲事,乃是太后赐婚,怎好随便退掉。”

    姜嫚哽咽道:“我因为从小丢失,回来怕拉下母亲颜面,日日勤学刻苦。便去太后跟前弹琴,也为了给母亲长脸,而不是这桩亲事。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认亲回来,等弦洛兄金榜题名,回扬州府娶我,我也是个风光满面的状元夫人,日后跟着夫君大展宏图。如今回来,时常受姝妹挤兑,母亲还要把这样好的夫婿给别人,却让我继续吃苦,下半生嫁给一个眼盲的残夫。”

    秦氏听得心肝痛,她最不忍心听秦嫚提这些,只蓦然惊讶道:“都怪你父亲,愣生生把你带出门带丢了,苦了你在外头什么福也没享着。可嫚儿方才说的是……你和裴状元怎的有情意了?”

    事到如今,姜嫚并不想隐瞒,遂应道:“是,我和弦洛兄在吕爹爹的书院就相识,弹琴作画,心意互通,若非认亲回京,他高中状元便会娶我。试问母亲,裴弦洛是否文章斐然,才华横溢,皇上钦点的金科状元,又是父亲门生,日后鼎力帮扶,前程不可估量,难道不比个拥兵自重的雁北王更看好?母亲要把这样的香饽饽让给姝妹,或者二房的堂妹,也不愿成全自己的亲生闺女吗?”

    一时说得秦氏犹豫不已,如果雁北王没受伤,那么嫁给他是很有所图的。但受伤眼盲,日后如何上得了战场,就不知道了。

    她原本就没想过把裴弦洛配姜姝,待姜姝嫁出去后,她就打算不管了,过得好不好看本事。可给堂小姐,她还是想过,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当下只得皱眉道:“此事非小事,等你父亲回来再看看。”

    湖边的小径上,姜姝一袭散花褶裙随风扑簌。走到一簇假山后,回神警惕起来,待找不见二堂兄姜赫炎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这条路是回她芍町苑的必经之径,往常最怕遇见姜赫炎在练箭。姜姝也不是没想到往别处走,只绕去别的路,就得经过二房的院落,怕又无端招些口舌非议。

    她一路都在琢磨着适才母亲的话。依母亲的口吻,便是姜姝不同意嫁刘涟,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可姜姝决意不能嫁,不管刘涟是否纨绔风流,嫁了日后都是死路一条。

    但姜嫚喜欢裴状元,若姜嫚嫁裴状元,他年雁北王篡位,侯府也还是败亡。

    姜姝心头忽然涌出一计,这个计策,在昨日听见姜嫚诋毁她时,便隐隐的冒出。

    然而此刻却觉得是万无一失的。只要自己与裴状元,那便不需要再嫁刘涟,也能让姜嫚死心,促成和雁北王的亲事。

    身后映竹跟着小姐的步姿,只见小姐低头越走越快,不由小跑上来,不满道:“小姐是在难过吗?要我说,侯夫人的确偏颇了些,她说宠二小姐,可我们这二年过的什么日子,冬天烧个炭都是奢侈。她让二小姐嫁刘世子,却不高兴你替雁北王说话。但奴婢想,你如若不说雁北王的好话,她又该怪罪你,说你妒忌大小姐的亲事了,反正都是二小姐的错!”

    映竹这丫头,真是什么都敢说。

    姜姝连忙喝断她,应道:“住嘴,你却是和陈妈一块儿,学得越会嚼舌根了。无论如何,雁北王是嫚姐姐的夫婿,你只须记着,任何时候敬着畏着,不要轻慢他便就对了。”

    “知道了。”映竹吐吐舌,又忽而噙嘴一笑:“嘻,小姐这般维护雁北王,莫非小姐也觉得雁北王是个不错的良人?奴婢昨天瞅着他搂起你,天呀,那场面简直美得惊为天人。雁北将军英姿挺拔,端得是副好模样,而且克制冷隽,手段又好,还帮小姐正了骨。只是我不敢说,毕竟那是大小姐的。”

    姜姝没来由想起昨夜梦中,竟与雁北王高砌相拥的一幕,两颊刷地一红。只故作淡然地问道:“那是看在嫚姐姐的面子,你切勿再提。我问你,觉得裴状元如何?”

    映竹一诧,点头道:“二小姐喜欢的是裴状元?唔,我觉得他也好,正人君子,翩翩风度,总之,哪个都比刘世子好。”

    喜不喜欢的,眼前都不是最要紧。姜姝听了,便默默地定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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