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过后,天气一连晴了许多日,怎知到月末,忽如一夜梨花雨,转瞬又春寒料峭起来。

    都说过冬的衣物,没到四月先别急着收,今日收了明日翻出,洗洗收收,倒把料子弄旧了。

    广兴侯府各院又燃起了炭,绒布裹着暖水壶子捂起来。

    西角芍町苑里冷悄悄的,只有主子的厢房烧着星点炭火,丝丝地冒着黑烟。

    说来砖是砖,瓦是瓦,红木雕花窗棱,青石铺就整齐地板,院子并不算破旧,到底有侯府的门面在那儿摆着。可若仔细看察用度,便能发现屋里被褥不够厚,绣线不够精致,炭火缺缺,热水壶也少。

    谁让住的不算正经主子呢。

    二小姐姜姝坐在妆台前,贴身丫头映竹去库房那边要炭火了,陈婆给她梳着头。

    屋里气温凉,姑娘娇媚的小脸冻得越发肤如凝脂,楚楚动人。

    陈婆瞅着她桃儿粉嫩的唇瓣,乌黑柔亮的头发,边梳头边唉声叹气:“啧,当年也不知哪根筋抽了,管事的抽调二小姐院里服侍,我还跟人干了一架才抢上名额。那时候看小姐,心想必是不平凡的命,你看这运气,能被侯府大夫人选上,从此享福来了。二小姐得宠那会儿,住的是冬暖夏凉的院,穿的是绫罗绸缎,锦衣玉食,逢这般天气,各院烧的已是上好白炭,大夫人只恐把二小姐照顾不周了,用的是和老夫人一样的银霜炭,进屋如沐春风。哪儿想,大小姐这一找回来,翻天覆地,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喽,如今竟连个下人都敢给脸色。”

    陈婆是个麻利的粗婆子,干起活来不用吩咐,自个儿做的条条是道。可她不能亏着,一到亏着了,嘴上便抱怨。昨半夜必是被冷到,今天这就又数落起来,逢数落得从头数到尾。

    姜姝手里兜个半烫的暖水壶,身上一抹薄绒披风,静静听着没吱声。

    “其实一开始也还算好,大小姐才刚回来,夫人与二小姐情分未生疏,总归没做得太明显。渐渐那差别就出来了,奴才们的眼尖,这就跟着日比一日的看人下菜。我说二小姐,你总得拿点脾气出来,不管再怎么你也是主子,还能楞由那帮人骑在头上不成?”

    陈婆又说道,颇有些火气上头,哀其不争之势。

    ——姑娘家脾气太软和了,什么都能忍着,像团软棉花。

    给梳了个简单的螺髻,拿起小铜镜,让姜姝自个儿瞧瞧。

    姜姝头型生得好,一幕青丝柔软又浓密,若梳个倾髻、堕马髻,随便插两只簪子,便都是娇娜。可姜姝不让梳,平素只嘱咐陈婆梳最简素的发髻,生怕被大小姐瞅见了,又误会她抢风头。

    可惜啊可惜。陈婆啧啧叹两声,假的就是福气薄,真的一来就给比下去了。

    姜姝知道,陈婆一抱怨必然因为要求没满足,便只宽慰道:“嫚姐姐在外面辛苦多年,母亲疼爱姐姐是天然。陈妈先别急,等映竹取回炭来看看,先给你房里挑。”

    她声似银铃温润,像春雨细细拂过水面,听得人也柔适。

    成不成再说。陈婆这便闭上嘴。

    说来,姜姝只是侯府大夫人的养女,更直白点呢,她是侯府收养的假千金。

    广兴侯府有兄弟两房,大房承袭了爵位,侯爷和大夫人秦氏只得一女,叫姜嫚,夫人贵如珍宝。

    七岁那年却不慎走失,遍寻不着,大夫人思念成疾,卧榻不起。侯爷为了妻子,只得从族亲中找个年岁相差上下的幼女,捡回府中代替大小姐养着,一边继续打听消息。

    姜姝刚巧是寄养在亲戚家的孤儿,六岁,生得白皙玲珑。秦氏见着后,泪如泉涌,便把对大小姐的宠爱,全部转架到她,对她千娇百宠,精心呵护。

    那时姜姝也以为从此不用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真如表婶把她送走时所言,找算命的说过她命中带贵,是凤命。

    她心里一直心存感激,平素在母亲跟前乖巧体贴,对老夫人和二房各院也亲昵爱戴。

    长到十四岁那年,侯府的家仆南下办事,在扬州府见到个姑娘,形容轮廓与夫人、侯爷极为相像。家仆赶紧递信,侯爷亲自前去打探,问完个中细节,竟然真的是姜嫚。

    大小姐姜嫚走失后,被人牙子恐吓不许提及父母,因为年幼,吓过头就忘记了。幸好被一开书院的先生收养,能读书习字,琴棋书画样样也不生疏,颇有碧玉闺秀气质。

    侯爷百般道谢,而那书院先生自己本也有儿女,因此便没挽留,顺利地带回了京城。

    回来后,大夫人秦氏瞅着衣饰平凡的亲女,心疼得晕厥,如若失而复得的珍宝,竭尽所能地弥补起来。对外也只说因为姑娘身子娇贵,小时放在湿润南方将养,大了接回。

    秦氏连连怪罪自己,此时想起多年对毫无亲缘的养女的宠爱,只恨不得全部倒出来偿还给姜嫚。她开始拒绝姜姝的亲昵,仿佛对姜姝好一些,就是背叛了亲闺女。平素更忌讳别人夸姜姝,生怕被姜嫚听到,怕她初回京城不适应,敏感受伤。

    除了自己疏冷养女,秦氏也见不得其他人与养女熟络,逐渐的老夫人、二房众亲便在她的念叨下,都也疏离姜姝了。

    姜姝到底青春娇憨,起初见母亲找回嫚姐姐,还满心里替母亲高兴,替嫚姐姐唏嘘。后来发现自己叫“娘”和“母亲”时,秦氏便隐愠,淡漠地剥落开她亲昵的手;再之后,又以修院墙为由,让她搬出了舒适的小院,住到西边角的芍町苑,她便恍惚明白过来,小心翼翼地收敛起了。

    秦氏心有芥蒂,养女若有光彩处,她便越觉得自己亏负了女儿,使得姜姝连打扮都不敢出挑。

    秦氏也想过把姜姝送走,然一则当年那亲戚收了钱,早已经不知道哪去;二则,又觉得白养了这么多年,长得也有姿色,送走可惜,便一直搁在后院不上不下。

    高门侯府的奴才个个都眼儿精,时间稍久,便都看出来了,开始对二小姐怠慢起来。饭菜送得晚,冬天的常冷硬,夏天的时有带酸馊,库房那边发的冰块啊、炭火的,基本分到她手里,便只剩下来不堪。

    比起府上某些得脸的奴才都要不如。

    姜姝怯微忍耐的性情,一开始也有过失落,可思想过来,她本就寄人篱下,寄在表婶家尚且不如侯府。而自己所得到的宠爱,原是借着姜嫚的。就连这院里的两个佣人,也未尝不是得侯府的赏赐,因此从未敢有任何抱怨和奢想。

    不多会儿,丫鬟映竹就提着一小篮子炭回来了。

    把竹篮子往地下一搁,先呼呼地喘几口气,头上发丝有些紊乱,衣裳也沾了不少灰子。

    用手指地,愠恼道:“那柳婆子次次过分,排队插队的不管,轮到我,就说主子的都分完了,就剩下来这些。“

    陈婆瞟一眼,大的石头大,小的黄豆小,又是最次等的黑灶炭。

    她噌地扯嗓道:“也是当初,怎么就挑了这个活计,落得恁惨境遇。不管天冷了,也是咳,烧炭了,还是咳,这黑烟熏得,冷饭都不用吃就管饱!“

    字字犀利,戳得姜姝歉然。

    当初自己得宠爱时,苑里奴婢们好日子过惯了,阖府谁都巴结着。后来能走的都走光,就剩下来映竹和陈婆这两个,抱怨两声也属正常,总归是她境遇拖累人。

    她也并非纯然听之任之的性子,毕竟下人跟着,总得想办法去谋些福利。

    姜姝咬唇默了默,便叫映竹:“你先换件衣裳,休息会子,随我去老祖母那边请安。”

    这是她经常用到的办法,老夫人吃斋念佛,年老心软,一边听大夫人说得,冷落姜姝;但姜姝若过去讨好,又不自禁墙头草。

    她住的芍町苑偏远,须得沿湖绕过去,才可到得老夫人的泰馨院。

    一夜春雨过后,此时湖边雾气濛濛,碧波青绿,风景宜人。二房的几个小姐正在亭下说笑,亭子里烧着白炭,越是天冷的时候,便越喜姐妹们聚在一团暖和。

    姜姝瞅着那炭火,想起昨晚因为夜半太冷而做的梦,梦里竟搂着个男人取暖,她把脸颊埋在他胸膛,肌肤熨帖的感觉如身临其境,臊得她都不敢多回忆。

    醒来原是月事儿来了,不免怅然,心疼炭火在外面烧着多浪费材料,若搁在屋里,匀一点便能很暖和。

    那边的堂姐妹们瞧见她,忽地止了话题,招呼说:“唷,姝妹妹这是又去找祖母呀。”

    语气里倒没尖刻,只是散着揶揄,都知道她一去找老太太,必又是想迷糊老太太,要讨求东西了。

    姜姝先是低头,随后抬起,谦虚地笑道:“唔,一夜降温,去给祖母请个安。姐妹们好兴致。

    最早她也感到难堪,可许多的利害,你不拉下脸就没有了。总不能让陈婆一直碎叨下去。后面渐渐便皮厚了,拿捏自然,毕竟从小过的都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那边谩笑嘀咕,风吹着她鬓角细散的碎发,盈盈婀娜地走过去。

    行到一处空地,却蓦地一支箭拦住了去路,从假山旁走出个华服男子。身材高挑,面貌俊雅,却是二房的二公子姜赫炎。

    姜赫炎在禁卫营任一将职,平素无事常在府上弯弓练箭,他们禁卫营是京中传说最倜傥的存在。

    姜姝忙欠身一福:“见过二堂兄。”

    姜赫炎笑若春风:“姝儿妹妹这是要去哪里,大冷天的,也不多穿点。”

    目光顺着她白皙如玉的姣好脸颊,滑落到她颈子,与其下日益娇满的丰盈。

    这二堂兄以前在姜姝未及笄时,倒未如何关注。后面大小姐姜嫚回府,姜姝境遇冷落后,态度便有些诡秘了,试探过好几次,让姜姝有需要便去他练武房找他。

    可他有自己的院落,院落里也娶了堂嫂。

    姜姝被盯得不自在,下意识把气息收敛,退一步开来:“去给祖母请安,不想吵扰了二堂兄练功。”

    姜赫炎瞅瞅四下无人,做不经意牵住她纤莹手指:“说的什么话,怎叫吵扰,姝儿愿意吵扰,哪怕吵到夜半三更,堂兄我都舍命相陪……啧啧,让我瞅瞅,手指头儿怎这凉。”

    一时抓着,便要往唇边呵气。

    也是今天姜姝穿得单薄,一抹蜂腰儿叫他如何按捺不住。

    石径上传来脚步声,隐隐少妇说话,姜姝忙用力扯回来,应道:“应是二堂嫂来了,叫堂兄回去呢,我先走了。”

    谨慎低下头,碎步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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