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川按下鸦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公子何出此言?”

    听她不答反问,谢皎皎愈加迫切地向前两步,甚至将本就不大牢固的胡须一并撕掉。

    “我不是公子,我是谢皎皎,我在梦里见过你,你有没有见过我?”

    一张小脸在奈川面前瞬间放大,奈川生生被逼退了两步,却还是教谢皎皎踩到了她的绣鞋。

    “梦里……呵,姑娘是不是贪酒了?”

    “我没喝酒,我是说真的,我真的见过你,在梦里,你躺在床上,都是血。”

    奈川微微一怔,眸子渐渐冷了下来,谢皎皎盯着她的眼睛,这才发现她的眼珠竟是墨蓝色的。

    她四下里瞧了瞧,最终落在旁边房门上的一块宝蓝色的琉璃镜上。

    难道是琉璃镜映的?

    “姑娘瞧奴的脸,当真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吗?”

    闻言,谢皎皎不再执着于她的瞳色,转而从善如流地将她的脸细细品了一番,

    “好像……好像有点不一样,”她抬起手在自己的额角上戳了戳,“大约在这个位置,那姑娘好像有块黑斑,你没有。”

    奈川下意识抚上光洁的额角,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仍保持着八风不动的架势。

    “所以,奴并不是姑娘想找的人。”

    谢皎皎咬着下唇沉吟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多问一句。

    “那……那你见过一个男人吗?他个头很高,丹凤眼,很好看,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应该是个郎中,梦里他给我看过病,也给你……啊不,很像你的那个姑娘行过针,好像还动了刀。”

    奈川看着谢皎皎手舞足蹈笔画的模样,眼神也越来越沉。

    她虽然没亲眼见过那位,但听她描述,想来她要找的,大概就是那位当年被何远一并请来的怪医温离。

    “对不住姑娘,奴确实没见过您说的那位。”

    这句话不算扯谎,虽然她有所猜测,但也确实没亲眼见过温离本人。

    “这样啊……”

    谢皎皎终于放弃挣扎,还顺手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子塞进了奈川怀里。

    看着怀中黄澄澄的物件,奈川难得地呆了。

    想她又是做业都城主,又是当阑珊楼主,这么多年来虽说没为金银花销发过愁,可亲眼见着谢皎皎挥金如土的模样,从未这么大方过的奈川突然觉得,自己这三百多年的富贵日子都白活了。

    没活出精髓。

    “麻烦姑娘了,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过。”

    谢老爷子前几日还吹胡子瞪眼地同谢皎皎说过,如果她再追着一个莫须有的梦和那梦里的男人不放,他就要请一个真郎中来给她瞧癔症了。

    想到这儿,谢皎皎深深叹了口气,蔫头搭脑地下了楼。

    奈川盯着那个茜红色背影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将金锭收回手心,叩开机关,隐入暗门。

    她方才试探过,谢皎皎同其他的业都人并无不同,都是死过一次的鬼,她没理由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即便是以梦境的方式留存的记忆,这种现象她也确实前所未见。

    廊下转阁,灯影重重,几只丹鸟停在横梁上,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奈川双手支在香案上,勉力将思绪归拢,抬手拂掉额上的薄汗,纤指略略带向耳后,在那点灼热上做片刻停留。

    她每每心烦意乱时总觉得周身血气沸腾,耳后那片白皙的肌肤也随之浮现出一抹紫痕。

    那是朵淡紫色的丁香花,是她独有的神祇腾文。

    或许因为源于自身,这也是她唯一能感知到的温度。

    温离会在业都吗?

    奈川缓缓睁开眸子,眼前灯火如豆,圆月缀在天阁窗外,冷冽的月光透过琉璃洒在那株丁香树上,愈发凄迷。

    素手一抬,厚重的册子摔在了她的手掌,这是她亲手整理的业都名录,按姓氏排序,一笔一画皆出自她手。

    没有。

    是他早在愚天阵开启之前就已经离开,或者,他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亡?

    她再也坐不下去,索性回溯过往,将曾经走的路再走一遭。

    凌空划出一道紫红色的咒印,阖上眼睛,黑暗中,她如幽魂般飘荡出阑珊楼,伴着业都城的如昼灯火,毫无留恋地飘飘然向西飞去,越过了不知多少山川河流,凡世几许,终于在群山之巅瞧见了那座熟悉而陌生的不周山。

    不周山脚下西行三十里,她回到了曾经的郦州。

    那个焦土遍地的郦州。

    或是把心绪收敛得很好,抑或是她装得很好,总之她没在那些熟悉的地方停留,而是直接向南城门飘去。

    循着记忆,在南城门前,她找到了一驾画有谢家图腾的马车。

    是了,她就是在这儿发现的谢皎皎。

    这也是很奇怪的地方,因为除她之外的谢氏族人,灵魂都游弋在东郊龙背山的山脚下。

    温离,你究竟是谁?

    回应她的只有丹鸟的尾羽掠过丁香树时发出的沙沙声。

    阑珊一十九楼的内饰看上去并不像是巍峨耸立在云端的空中楼阁,反倒像是误入哪家府宅的后花园。

    事实也确实如此,奈川不仅将这株丁香树搬到了十九楼,她还依靠腾挪阵法将郦州那个被复原回本来面貌的大足院凌空变化到了一十九楼。

    这并非是单单三百尺的上下托举,而是一项从西荒到北冥,横跨万里河山的大工程。

    当年施法的阵仗之大把鲲祖坐下的右护法,也是南冥神祇都得低头唤一声二师兄的晏息给惊动了,他生怕奈川这个新任鬼神不靠谱,把业都城乃至北境都给祸害了。隔日便亲自带了一列百十来人的军队,美其名曰见见世面,在彼时还寸草不生的业都城生留了一个月,眼见阑珊楼立稳当了,她这个鬼神也再没什么惊天骇地之举,这才撤兵归南。

    朝露说她是个念旧的,当时她只是笑笑。

    回首在闻人府经历的那八年时光,奈川前前后后统共只住过三间屋子。

    一间是镜月居的小阁,正如它的名字一般,镜花水月的一瞬虚影,大火之后就再也没被修葺过,到最后,怕是闻人于宵自己都把它给忘记了。

    一间是大足院的偏阁,同他一起,在丁香树下,在暖阁中,在耳室里,它是绮丽的梦,也是易碎的梦,可毋庸置疑的是,她生命中最欢愉的时光都在此地留存。

    最后一间则是香何殿,绮丽而冰冷,奢华而孤寂,它更像是一间繁琐的金笼,囚住了他们,痴缠折磨,不死不休。

    镜月居付之一炬,香何殿不敢触碰,唯有大足院,那是她唯一不肯放手的东西。

    她已然尽力保留住了那些曾经令她幸福过,让她留恋过的东西。

    也希望这些她抓得住的东西,可以在冥冥之中将那个她抓不住的那个人早日唤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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