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们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位身着紫衣,外披棕油大氅,撑着一柄玄纹伞的姑娘迈着缓慢的步子从无头小巷里走出来。

    这大冬天的,躺在地上几个时辰才能教他虽保得住性命,却留不住双手或是双腿呢?

    她的眼神在地上的这位穿着金贵却不够厚实的男人身上逡巡着,不过片刻便有了答案。

    她拉扯起嘴角,淡笑着看向跌坐在墙角的小孩儿。

    “你……你是鬼奶奶吗?”

    小孩儿的声音还颤得厉害,她大着胆子和奈川对视,脸上蒙了层不太健康的灰色。

    她口中的鬼奶奶,还有方才那些纨绔口中的鬼车,实际指得都是一个东西,那就是专门吃小孩儿魂魄的九头鸟。

    不过很可惜,传说中的九头鸟如今已在梵南坐化,没办法专门跑来吓唬他们。

    “鬼奶奶会救你吗?”

    奈川不答反问,小孩儿呆看着这个打扮奇怪的女子,直到见奈川转身,这才赶忙低头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个什么。

    “谢谢你……嗯……鬼奶奶。”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要叫鬼奶奶吗?

    奈川一时失笑,还是从善如流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两粒青梅,顺便拍了拍她头上的角髻:

    “赶紧回家吧。”

    小孩儿看着衣角消失在面前,再一抬头才惊觉面前空空荡荡,“鬼奶奶”连同晕在地上的男人一并没了踪影,她左右逡巡一圈,又朝着方才奈川在的地方缓缓拜下,转身离开。

    在与她一墙之隔地方,就在破落不堪的废宅中,奈川难得弯起眉眼,算是与这个小孩儿的回应。

    循着洒金的日头,她垂头悬腕在小笺上随意勾了几笔。

    她没再刻意地藏尾润锋,反倒是银钩虿尾,小露锋芒,像是一朵朵盛开在笔下的雏蕊,娇娇妍妍,和她本人的气质极其不相配。

    将小笺卷成个环扣,唤来候在窗边的丹鸟,衔信飞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百里家的人大多以武艺见长,在雪里躺上两三个时辰,至多废了胳膊,该是死不了的。

    想到这儿,她睨了眼躺在院儿里的男人,执起桌边的玄纹伞,转身离去。

    随着朱漆大门沉重的落锁声,这间废弃多时的破落小院儿又恢复成往日的静谧,可就在这阕静谧之中,有什么东西带着诡异的窸窣声缓缓靠近。

    平整的雪被皂靴踩出了一条脚印,水湿的皂靴在百里元晨的身边停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他身上的梅核,在指尖把玩片刻,才收入袖中。

    熙熙攘攘的杨柳道旁,一株株海棠树被厚雪压弯了细枝,火红的海棠果被白雪掩埋,只在稀疏缝隙中漏出点点的红,远远看去,像是红梅在枝头次第绽放。

    孩童们三五成群地裹着厚袄跑在街上,路过海棠树时,几个皮猴子总要在树干上踹一脚,待自己被树上的落雪盖个尽兴,这才会跑去找下一个乐子。

    他们一面熙攘着,一面欢快地哼着小调:

    “山河败,百事哀,阑珊起,业都成。”

    在小队伍的末尾,一个总角男孩儿举着他娘亲为他折的纸鸢嬉笑着跑过门庭,路过街角,突然被从海棠树下惹眼的翠绿圆滚吸引了目光。

    他将将止住步子,凑到树下,这才瞧清雪堆里正躺着一粒青梅。

    他将它揣进窄袖,又抬头细看了看头上满是红果子的海棠树,一时也不晓得这粒青梅的来处。

    “让路让路,快让路!”

    一声尖细的叫嚷划破长空,男孩儿猛地回头,只捕捉到了一个绿色的身影从道口一闪而过,他凑热闹般跑上去,却连个背影都没看着。

    奈川循着男孩儿的步伐,目送他跑过道口,消失在湍涌的人流里。

    男孩儿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那粒青梅,他将葬身于文十郎的乱蹄之下,而文家为保十郎不受牢狱之灾,将作证之人以及他自家上下八口一并杀害。

    这些浓郁的血腥味儿,都因为一粒不该出现在海棠树下的青梅而消弭不再。

    这并非是奈川多管闲事,而是她身为鬼神,身为业都城名义上的城主,应尽的责任。

    业都人都是活死人,他们虽然顶了个“活”的样貌,但并不能因此而忽略他们已成死人的事实。

    而死人,是不可能再死一次的。

    初到业都城的那几年,诈尸者屡见不鲜,死了的活死人们有的破棺而出,有的破土而出,更有甚者,在熊熊烈火之中浴火而“生”。

    那也是奈川最不愿想起的时光,她策马飞驰在业都的各个角落,全年无休,追捕着这些面目全非,姿势诡异,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死人们,再把他们带到郊外,无人可察的阵法边界处,供养到元月再放归。

    再后来,那大约是第四五年的样子,她终于将这些令她头疼不已的意外们分门别类地缕清缘由,汇编成册,再按时间排出一本名录,每年按时按点地出现在他们的人生里,做片刻只属于他们一人的守护神。

    这就是奈川作为鬼神的职责:保护他们的性命,制止他们杀掉别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杀掉自己。

    在上元节的前一日,奈川穿着粗布短打,手里提着还泛着热气的丑字酥,在正午日头最热辣的时候,站在鹿鸣街旁一家农户的篱笆门前。

    破败的篱笆被厚重的积雪压得东倒西歪,将将能看出是个门的效用,看门的阿黄像是认识她一般,摇着尾巴冲她嗥了几声,不住地在她油皮纸包旁边打转。

    嗥叫声惊动了庄子的主人,年近古稀的老人拄着木拐,颤颤悠悠地走到了门口,眯着眼睛远远眺着门前的人影。

    “谁啊?”

    “奶奶!我是李承的朋友,替他给您送节礼!”

    她扯着嗓子喊着,奈川将油皮纸包高高举过头顶,晃了晃。

    老人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阿黄几次高高跃起扑到奈川腿上,瞧着那个油皮纸包,口水尽数蹭到了奈川腿上。

    这就是她为什么只穿个粗布短打的原因。

    每每思及此处,她都会为她那件海棠织金裙感到肉疼。

    老人没答她,只是用拐杖撞了两下地,示意她进门,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奈川早已习惯,她轻手掩住篱笆门,在院里找了个柴火堆坐下,耐心地等着她。

    老人现在应该在收拾她屋里的炭火。

    再过几个时辰,她会在屋里点着炉子,锁上门窗,窒息而亡,而在三个月后,她的尸身会因为腐臭味被路过的乞儿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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