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水波绿,草木犹惜春。
上巳那日终于到来,祭祀典礼按照王上的预期从简。只不过在结束后王上未能准时赴约——因为东北边境的水利工程有了新的进展,王上要在第一时间听取汇报。
我倒并未有意见,毕竟王上加班是时有之事。回想我刚嫁过来以及去年剿灭嫪毐一党余孽那段时间,他纵然是睡在身侧还总是闻讯起身而去,相比之下已然很好。
但是,我内心仍存的那个他陪我栽种银杏的愿望只得被迫放弃了。
直到日入时分,王上才托人传话他马上过来的消息。
众鸟高飞,寂静无声地没入远处宫墙外霞光天边。
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我知是他,俯身在庭下案前,为他将精心准备的羹汤盛好。
“王上忙完啦?今日可得尝尝我熬的赤豆羹合不合口味,春日吃这个最是好。”
然而迟迟等不来脚步贴近,我不解回头,却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落寞在廊后的晖影间。
“何事令王上烦忧?”还未等王上反应过来,我就已快步至他面前,从他淡然的眼中竟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我自己言笑晏晏的神色。
“无事。”王上云淡风轻地落下浅笑,主动牵过我的手。
“王后方才说准备了吃食,正巧孤商议国事也颇有些疲饿了。”
我便也满心欢喜地转过身去端给他,就在这时我感到我的发髻上被人微微用力插入了什么东西。
抬手去是珍珠冰凉但不生寒的触感,我惊愣地看回王上,他唇角的笑意似珠光华彩,如白玉清润:“还勉强配得。”
我双目微睁,手欲要将东西从发间取下来。:“什么,什么勉强配得?”
“别动。”他按住我的手,带着我走入殿内的铜镜前。
那是一根身姿窈窕,通体用金打造成银杏叶模样的发笄,叶尖处以珍珠点缀。行走间似风动林声上下,款款摇曳。
王上的声音,也随着微风次次,坠入我心底。
“孤认为,这笄勉强配得上王后之姿。”
所以王上其实之前不应我的请求,但却于私下打造了这么一枝银杏吗?
“多谢王上。”
“不谢,”他不知为何只是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先前允诺王后游春,故而以此物表歉意。”
“王上道歉做什么?何况王上确实言而有信,这不是在陪我游春吗?”
他估计未曾料到我压根没生气。
我忙不迭给他端上几碗吃食,挨次介绍:“赤豆羹刚刚介绍了……这个,这是荠菜煮鸡子,是我们家乡上巳的风俗。荠菜吃了最好,可以降肝火。”
特别适合他这样熬夜又加班的工作党。
王上点头,配合着默不作声陪我将这些尽数饮完。快小半个时辰才出声:“楚国还有这样的风俗吗?”
看样子他对这荠菜煮鸡蛋很感兴趣啊。
不过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王上更对我感兴趣。
果然,他看我欲起身,眯了眯眼:“王后不在此处再坐片刻吗?”
我转过身:“我,我还是先进殿内吧,有蚊虫。”
“哦。”
我艰难地松了一口气。
接着,王上慢悠悠地说出了这一番话。他的语气沉定,轻似只是今日下午我坐于宫池畔的片云悠远:
“王后,孤一直在怀疑,楚国究竟是何时掉包了一个假公主的?”
我心头一阵战栗,手中的那枝桃花微微颤动,悄然落地。
王上在我背后视若无睹。
环顾四周,幸而我没有传唤任何一人前来服侍。
不可能。
虽然我确实不是真正的芈淑庭,但不是改替容貌取而代之,习性上有差别按理说是引不起旁人怀疑的。
连楚国的那群人都没有发现芈淑庭已非故人,更何况王上又不认识原本的芈淑庭。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发现了吗?
深吸一口气,我回首看向他,目色莹莹不动涟漪。
“王上说笑了。”
他的眼眸深处拂起一层似有似无的笑意,若不是话中含义,便只当是漾漾春情:“王后,你为何在孤面前又复这般小心翼翼?”
我的视线始终落于他衣袍的云气纹上,仍不敢轻易回应。
繁星夜空中,弦月遥缀。王上似乎弱弱叹了口气,但是眼神始终清明:“王后大概记不得了,孤帮王后回忆一二。”
王上抬手示意我重新落座,我只得从命。可还未稳稳坐下,王上继续开口:“前些日某一夜里,有人爬到孤的寝殿,还对孤动手动脚。”
“谁?敢对王上如此失礼?”
我匆匆落座,连忙出声询问。
他只深深望我,答案不言而喻。
“‘失礼’,这可是王后自己承认的。此前宫外就有传言,王后……”王上特意语落一半。
我可待不及后半句,就为自己辩解:“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哦?”似山间云雾澄澄散开,王上的一只手已经牢牢拥住我,“王后也是‘终鲜兄弟,维予与女’?”
他挺腰正坐,我拘在他怀中,瞧他一双眼眸如夜深邃,如皓月清辉垂首看我:“王后,字字句句,所言属实?”
这当然是实话。
我在这个世界,除了他之外也并无其他牵挂。
得到我浅浅点头表示肯定后,不过瞬间安静,王上低笑,声音似深渊沉然:“孤自上次起心底便有一惑,事关王后所言,不知王后可否解答?”
此刻王上反而将手从我腰间抽离,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无须他摊开我就已然知晓其为何物。
这不是,我上次偶然间写的半阙词吗?
也是因为缺了个心眼,导致被王上发现,险些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可我万万没想到王上居然还留着这张字!
这些日子是我为他宽衣解带,他是怎么做到将这张字藏于袖中的?
“王上……”我的声音放低些许,想探得他心软之际趁其不意一举夺回。
但是王上制止我的动作极轻,却将那张字紧紧地收束掌心,丝毫不给一丝机会。他的身躯和动作仍旧坚定,语气笃定,眼神却在落回我面容之时经由月色慨然化解:“王后,你诓孤。”
“我……”
他见我多加迟疑,再次抬手覆于我腰间:“你说的多言,莫非指的是‘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还是‘子之清扬,扬且之言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亦或是‘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对。”我应声。
“那为何‘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他胸膛分开片刻,与我对视。
王上的笑意慢慢消沉下去,只剩那一对冷锋雕刻的剑眉蹙起,不加掩饰地宣告他此时的心情。
但是那其中还颇有些无奈。
“孤不问,王后就不打算说了吗?”
“孤一开始还以为王后单纯学的西域音韵,可这张字上的韵律孤无法完全以此解释。”
我犹不死心:“可诗经就是有多言诗啊。”
从他见我继续抵抗到察觉出我话语的内容只有须臾,王上眉间蹙蹙松弛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他长眉轻扬。
恢复了运筹帷幄尽在局中的神色。
王上语气凌然:“诗经?”
我猛然从焦虑中反应过来,苦笑道:“诗,诗!”
王上却不买账,一口咬定我话中失误,语气带了分毫得意之色:“这点区别孤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顿生不解。
诶我到底哪里露馅了。自从上次写词乌龙之后,我可是一直注意的,每次出手都严查典故诞生时间。
都这么严防死守了还能被发现啊。
过去了这么久,我以为早过去了,原来王上竟在这儿等着我!
在“不愧是王上”的钦佩之意和“完了我该怎么办”的迷茫思绪间游走,我又听到王上再度开展攻势:
“王后,你不必把孤当外人的,毕竟你的心事孤早已悉数知晓。”
怎么可能啊。
我轻笑表达着不信。
可王上也丝毫未见气馁:“孤不是故意的,可是王后那日酒醉后,趴在孤的耳边全招了。”
怎么可能啊?
我简直不敢置信。我那日一沾杯就倒是真,可我的酒品有这么差吗?能够将内心的秘密吐了个一干二净?!
但是被王上这么一扰,我心里更加没了底。
万一我那晚受美□□惑一时冲动把这些个事情都说给他听了怎么办?现在改供词,王上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在骗他,真实身份其实是取代芈淑庭的专业间谍,然后天子一怒,流血百万伏尸千里……
嘶。
现在再懊悔也来不及了,且看我先试他一试。
“我,我好像也记不清了,我那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上嗤笑:“瞧孤说的没错吧,酒后所言所行王后果然不记得了。”
“王后那晚像这样抱着孤,”于是我们二人的胸膛紧紧挨着,“你说孤是你唯一的夫君。”
拒绝,拒绝回答。
“王后的手臂缠着孤不放,非要问孤是否同样心悦王后?”
这个我记得。
我点点头。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同时语气慨然放缓放轻:“王后还一遍又一遍唤孤,阿政。”
似一片羽毛,柔柔地落在我的耳旁。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王上语气变了变:“原来王后竟是这般冷血无情,刚唤过孤的名便忘了。”
哪有!
我正在思考对策,听到他居然有些委屈的语气传来,心急之下点头回应。
得到满意的答案,一秒间王上眼里的神采飞扬复显现出来。
“王后,最后还告诉孤,其实你不是芈淑庭,但你待孤的心意是定然真实的。而且你知道很多这个时代未发生过的事情,但是碍于种种原因无法告诉孤,要孤不要担心。”
对的,情况属实。
我尤为悲愤地点了点头。
楚昭,这你都说?
大功告成,王上松开手,抱胸而视。
怎么哪哪哪不对?
……
我想起来了!
我不过就是亲了他,然后王上抱着我,我……
“王上,你诓我。”
我的眼神可怜巴巴,但是王上不为所动。他的眼神已经平静了下去,浓云之下是压抑着的山雨欲来。
“王后,说吧。”
他要等我坦白。
所以王上蓄谋已久,一直在设局等我走入,主动坦白。
我自认为相处的这些时日,他待我还是与旁人不同的。但是算计人心是他作为帝王的本能,我违反常规的种种迹象尽还是逃脱不了他的掌控。
瞒不住了。
(未完待续)
(给大家道歉,前天晚上断更是因为这两天私人发生了急事,所以也没来得及回复评论。明天晚上会按时更不会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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